那是我在夜市支攤的第三年。油煙熏得睜不開眼,手上燙了四五個泡。手機響了,
銀行短信提示,賬戶余額剛破八位數(shù)。我盯著那串零,有點恍惚。顧沉端著兩杯豆?jié){過來,
一身剪裁得體的西裝,跟油膩膩的塑料桌椅格格不入。“喝點熱的?!彼曇艉芊€(wěn),
放下一杯推到我面前,自己那杯沒動。我端起豆?jié){,熱乎乎的。這場景真他媽魔幻。三年前,
也是在這片油膩的地界,我“撿”了他。那天收攤特別晚。凌晨三點,下著凍雨。
我推著改裝的三輪車,嘎吱嘎吱往出租屋挪。車輪碾過一個水坑,濺起泥水。
車頭燈晃了一下,照見路邊垃圾桶旁縮著一團黑影。我以為是流浪狗,沒在意。
車推過去幾米,鬼使神差回頭看了一眼。路燈慘白的光漏下來,照出那團黑影是個人。蜷著,
一動不動,黑外套濕透了貼在身上。我猶豫了。這年頭,多管閑事容易惹禍上身。
但雨越下越大,砸在塑料棚頂噼啪響。那人影一點動靜都沒有,像塊石頭?!拔??
”我喊了一嗓子,嗓子眼發(fā)緊。沒反應。我捏緊車把,掉頭回去。走近了才看清,是個男人,
臉朝下趴著,頭發(fā)糊在臉上,看不清長相。身上那件黑外套料子看著挺好,
但現(xiàn)在裹滿了泥漿。我蹲下,手指頭戳了戳他胳膊,冰涼?!斑€活著嗎?”我又問,
聲音抖了一下。他手指蜷了蜷,很輕微。操。我罵了句臟話。不管不行了。我使出吃奶的勁,
連拖帶拽把他弄上三輪車后斗。他個子很高,死沉死沉。我的破三輪被他壓得吱呀慘叫,
差點散架。出租屋就十平米,一張床,一張桌子,轉(zhuǎn)身都費勁。我把他拖進屋,
地板留下一道濕漉漉的泥印子。開了燈,才看清他樣子。臉上有擦傷,嘴角破了,
結了暗紅的痂。臉色白得像紙,嘴唇發(fā)青。但即使這么狼狽,那五官……嘖,真他娘的好看。
鼻梁很高,眼窩深,睫毛長得不像話,濕漉漉地垂著。頭發(fā)亂糟糟地搭在額前,
遮住小半張臉。我探了探他鼻息,微弱但還有。摸了摸額頭,滾燙。發(fā)燒了。屋里沒藥。
我翻箱倒柜找出一床半舊的厚被子,
把他濕透的外套扒了(里面是件同樣濕透、看不出原色的襯衫),胡亂給他擦干,裹上被子。
又去燒了熱水,掰開他嘴,一點點灌進去。他喉嚨里發(fā)出含糊的咕嚕聲,眼皮顫了顫,
沒睜開。折騰到天蒙蒙亮,他體溫好像降下去一點。我累得眼皮打架,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靠著床沿就睡了過去。醒來時脖子快斷了。陽光從沒拉嚴的窗簾縫里刺進來。我揉著脖子,
一抬頭,對上一雙眼睛。他就那么靠在床頭,裹著我的舊花被子,眼睛睜開了。
那眼睛特別深,像兩口不見底的寒潭,沒什么情緒,就那么靜靜地看著我。我嚇一跳,
差點從地上蹦起來?!澳恪阈蚜??”我嗓子啞得厲害,清清喉嚨,“感覺怎么樣?
還燒嗎?”他沒說話,只是看著我。眼神有點空,又像是在審視什么?!拔医蓄伹唷?/p>
”我指指自己,“昨晚在垃圾堆旁邊撿的你。你叫什么?住哪?我?guī)湍懵?lián)系家人?
”他還是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嘴唇動了動,
聲音嘶啞得像砂紙摩擦:“……不記得?!薄安挥浀??”我懵了,“名字?住哪?家里電話?
都不記得了?”他垂下眼皮,濃密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陰影,又搖了搖頭。那樣子,
脆弱得像個一碰就碎的玻璃人,跟他醒來時那深不見底的眼神反差巨大。我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撿了個麻煩。失憶?這他媽比流浪漢還麻煩。我一個小攤販,自己都快養(yǎng)不活了。
我煩躁地抓了把頭發(fā):“那……你身上有沒有證件?錢包?手機?啥都沒有?
”他配合地摸索了一下身上那件皺巴巴的襯衫口袋,空的。
又看看地上那團泥濘不堪的黑外套。我認命地過去拎起來抖了抖,掉下來幾塊干泥巴,
口袋空空如也。真干凈。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屋子里只有老式掛鐘的滴答聲?!靶邪桑?/p>
”我嘆了口長氣,認栽,“你先歇著。我去弄點吃的?!蔽夜芩小鞍⒊痢薄?/p>
因為他手腕內(nèi)側(cè)有個挺舊的紋身,一個花體的字母“C”,看著像是英文名首字母。問他,
他還是搖頭,眼神茫然。我就自作主張叫他“阿沉”了。阿沉在我那鴿子籠住了下來。
地方太小,只能打地鋪。他話極少,問十句答不了一句。但很安靜,不惹事。我白天補覺,
晚上出攤,他就在家待著,或者坐在小馬扎上,幫我擇菜、洗菜。他洗菜的動作很慢,
很仔細,每一片菜葉子都翻來覆去沖好幾遍,水龍頭開得很小。不像我,嘩啦啦一頓猛沖。
“省點水?!蔽胰滩蛔√嵝?,“水費貴?!彼班拧绷艘宦暎瑒幼鳑]停,依舊慢條斯理。
我發(fā)現(xiàn)他有點奇怪。比如,他吃東西很挑。我圖便宜買的打折泡面,他寧愿餓著也不碰。
我收攤帶回來的、賣相不太好的剩菜,他一口不吃。眼神里會掠過一絲極淡的……嫌棄?
“大哥,有的吃就不錯了,還挑?”我有點火大,“我這點錢養(yǎng)自己都費勁!”他看我一眼,
沒反駁,但第二天開始,他就不吃那些了。餓了就喝水。我看著他瘦得顴骨都凸出來的樣子,
心里又有點不是滋味。第三天晚上收攤,我咬咬牙,在街口那家貴得要死的燒臘店,
買了半只燒鴨,一小盒白切雞,花了小一百。拎回去,放在那張油膩膩的小折疊桌上。
“吃吧。”我盡量說得隨意。他看看那些油亮亮的肉,又看看我,眼神有點復雜。沒說話,
拿起筷子。動作依舊慢,但看得出是真餓了。吃得非常干凈,骨頭都啃得沒剩什么肉渣。
吃完,他默默起身,把油膩的飯盒拿到外面水龍頭下沖洗,洗得干干凈凈,一點油星都不留。
“謝謝?!彼貋頃r,低聲說了一句。聲音很輕,像羽毛掃過。
那是我第一次聽他比較完整地說句話。日子就這么磕磕絆絆地過。
阿沉成了我攤上的“編外人員”。他不說話,就埋頭干活。洗菜、串串、收拾桌子、倒垃圾。
動作越來越熟練,雖然還是透著一股子跟油煙格格不入的勁兒。怪事開始發(fā)生。
先是我的破三輪。軸承壞了,推起來嘎吱亂響,隨時要散架。修車鋪老板說要換,得兩百多。
我心疼錢,想著再撐兩天。結果第二天出攤,阿沉蹲在車邊搗鼓了半天。等我睡醒出來,
他一腳蹬在踏板上,示意我試試。我狐疑地推了一下。嘿!順滑!一點雜音沒有!“你修的?
”我瞪大眼睛。他點點頭,手上還沾著黑乎乎的機油?!澳銜捃嚕俊彼D了一下,
又搖頭:“……看著像?!蔽遥骸啊睕]過幾天,城管突擊檢查夜市。風聲鶴唳,
小販們聞風喪膽,推著車四處亂竄。我慌得要死,手腳并用收拾東西。阿沉突然按住我的手,
指向旁邊一條黑黢黢的小巷子。“那邊?!彼f。“那邊是死胡同!”我急得冒汗?!安皇?。
”他很肯定,“走?!蔽野胄虐胍桑栖嚬者M去。七彎八繞,
竟然真的從另一頭鉆了出來,完美避開了城管大隊。那巷子我在這擺攤?cè)甓疾恢溃?/p>
“你怎么知道這路?”我驚魂未定。他看著前方嘈雜混亂的人群,
眼神有點飄忽:“……好像,走過?!鳖愃频氖虑樵絹碓蕉?。他好像對機械、電路特別在行。
隔壁攤老王的炸串機冒煙了,他過去鼓搗幾下,好了。對面賣炒粉的煤氣灶點不著火,
他拆開看看,換了個小零件,搞定。甚至有一次,一個開豪車來買夜宵的顧客,
車熄火趴窩在路邊,急得跳腳。阿沉走過去,俯身看了看發(fā)動機艙,跟那車主說了幾句什么。
車主將信將疑遞給他一把扳手。他鉆進去搗鼓了不到十分鐘,車轟的一聲啟動了!
車主又驚又喜,掏出一沓錢要塞給他。阿沉沒接,擺擺手,默默走回我的攤子后面,
繼續(xù)低頭串他的雞胗。留下那車主一臉懵逼地舉著錢。
我看著他沾著油污卻依舊輪廓分明的側(cè)臉,心里那點疑惑越來越大。這失憶的家伙,
到底是什么來路?生意慢慢好起來。阿沉雖然不說話,但他那身段、那張臉,
往攤子后面一站,本身就是個活招牌。不少小姑娘特意繞過來買烤串,就為了多看他兩眼。
他也不搭理,眼皮都不抬,專注地翻動著烤架上的肉串,火候掌握得恰到好處,比我還老練。
他還對調(diào)料提出了“建議”。不是用嘴說,是直接動手。在我那堆瓶瓶罐罐里挑挑揀揀,
重新組合,比例也調(diào)整了。我起初不以為意,結果那晚收攤,好幾個熟客都說:“老板,
今天味道特別正?。∠?!”回頭客明顯多了。利潤眼見著往上漲。我數(shù)錢的時候,
嘴角忍不住往上翹。阿沉在一邊安靜地擦著油膩的烤架,燈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拔?,
阿沉,”我捏著一沓票子,心里有點熱乎,“月底給你發(fā)工資!”他擦烤架的動作停了一下,
沒抬頭:“不用?!薄澳遣恍校∧愀苫盍?,就該拿錢!”我堅持。他沉默了幾秒,
聲音很低:“……管飯就行?!蔽倚睦镉悬c不是滋味。他這身本事,窩在我這小破攤,
真是屈才了。有一天晚上,生意特別好。我們忙得腳不沾地。我負責烤串收錢,
阿沉負責打包、招呼客人、收拾桌子。
一個染著黃毛、流里流氣的青年帶著幾個混混模樣的人過來,點了不少東西。吃完,
抹抹嘴就想走?!鞍?,哥們兒,還沒給錢呢?!蔽亿s緊喊住。黃毛斜眼瞥我:“錢?
吃你幾串破肉是給你臉!知道這片誰罩的嗎?”他身后幾個混混跟著哄笑,
眼神不善地掃視著我們的攤子。我心頭火起,但知道這種人惹不起,強壓著火:“小本生意,
不容易。麻煩結個賬,一共八十五。”“八十五?”黃毛嗤笑一聲,
一腳踹翻了旁邊一張塑料凳,“老子今天就不給,你能怎么著?
”周圍幾個攤主都縮著脖子不敢吭聲。阿沉原本在收拾另一張桌子,聽到動靜,直起身,
走了過來。他沒說話,就站在我和那群混混中間,身形挺拔。他比那黃毛高了大半個頭,
臉上沒什么表情,但眼神沉靜,像結了冰的湖面。黃毛被他看得有點發(fā)毛,
色厲內(nèi)荏地梗著脖子:“看什么看?想動手???”阿沉沒理他,目光越過他,
落在后面一個穿著花襯衫、看著像是帶頭的混混臉上。那花襯衫混混本來抱著胳膊看戲,
接觸到阿沉的目光,突然愣了一下,眉頭皺起,眼神里閃過一絲驚疑不定。
他上下打量著阿沉,又看看他那張即使沾了油煙也難掩出色的臉。阿沉依舊沒什么表情,
只是靜靜地看著花襯衫。氣氛僵住了。黃毛還在叫囂,花襯衫卻抬手,制止了他。
花襯衫往前走了兩步,湊近了仔細看阿沉的臉,又低頭看了看阿沉垂在身側(cè)的手。
他眼神里的驚疑越來越濃。阿沉任由他看,眼神都沒動一下。過了足足有十幾秒,
花襯衫猛地吸了口氣,臉色變了幾變,突然一巴掌拍在黃毛后腦勺上:“給錢!趕緊的!
磨蹭什么!”黃毛被打懵了:“強哥,我……”“我什么我!讓你給錢!
”叫強哥的花襯衫吼他,又轉(zhuǎn)向我,臉上擠出個極其不自然的笑,“老板娘,不好意思,
小弟不懂事。錢照付,照付!”他飛快地從自己兜里掏出一張百元鈔塞給我,“不用找了!
”說完,拽著還在發(fā)愣的黃毛和幾個同樣懵逼的小弟,轉(zhuǎn)身就走,腳步快得像是后面有鬼追。
我捏著那張還帶著汗味的百元鈔,看著他們倉惶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
又看看身邊依舊平靜的阿沉,腦子有點轉(zhuǎn)不過彎?!澳恪J識那個強哥?”我試探著問。
阿沉搖搖頭,彎腰扶起被踹翻的塑料凳,語氣平淡:“不認識?!薄澳撬薄翱赡埽?/p>
”阿沉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認錯人了。”這解釋,鬼才信!我心里翻江倒海。
阿沉身上那股勁兒,那種讓人莫名心悸的壓迫感,
還有那個強哥見鬼一樣的表情……這家伙失憶前,絕對不是什么善茬!這事之后,
夜市上再沒人敢來我們攤上找茬。連帶著周圍的攤主都對我客氣了不少。生意更加紅火。
我盤算著,再攢幾個月,就能租個正經(jīng)的小門面了,不用再風吹日曬雨淋。
阿沉依舊沉默寡言,干活麻利。但我能感覺到,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點東西。
不再是完全的陌生和空洞,偶爾會在我數(shù)錢時不經(jīng)意地掠過一絲很淡的笑意,
或者在我被油煙嗆得咳嗽時,默默遞過來一杯溫水。日子好像有了奔頭。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出租屋清點存貨,阿沉在屋外水龍頭下洗菜。樓下傳來一陣刺耳的汽車喇叭聲,
還有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聽著不止一輛車。我沒在意。這破地方經(jīng)常有車亂停亂按喇叭。
但緊接著,一陣急促而沉重的腳步聲沿著狹窄的樓梯沖了上來。砰!一聲巨響,
我那個搖搖晃晃的破木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了!門板砸在墻上,灰塵簌簌落下。
我嚇了一大跳,手里的賬本差點掉地上。抬頭看去,門口堵著幾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
個個身材高大,面容冷硬,眼神銳利得像刀子。為首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梳著大背頭,
一絲不茍,眼神沉穩(wěn)中帶著一種久居上位的壓迫感。他目光掃過我這間逼仄、雜亂的小屋,
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你們是誰?!”我心臟狂跳,強作鎮(zhèn)定地問。
腦子里閃過無數(shù)可怕的念頭:高利貸?仇家?還是阿沉以前的麻煩找上門了?
大背頭男人沒理我,他的視線越過我,直直地釘在門口——阿沉聽到動靜,
手里還拿著一把滴水的青菜,站在了門口。他臉上沒什么表情,
但眼神在接觸到門口這群人的瞬間,驟然變得銳利無比,像出鞘的刀鋒,
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冰冷和……戒備?空氣仿佛凝固了。水龍頭沒關緊,
水滴落在塑料盆里,發(fā)出單調(diào)的“嗒、嗒”聲。大背頭男人看著阿沉,眼神劇烈地波動著,
震驚、難以置信,最后化為一種如釋重負的激動。他深吸一口氣,向前一步,對著阿沉,
深深地、標準地鞠了一躬,聲音帶著明顯的顫抖:“顧總!我們終于找到您了!”顧總?
我像被雷劈中一樣,僵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看向阿沉。阿沉……顧總?阿沉站在那里,
手里那把青菜還在滴水。他看著那個對他鞠躬的大背頭男人,臉上依舊沒什么表情,
但眼神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在翻涌、碎裂,又迅速地被冰封覆蓋。他沒有回應那個稱呼,
也沒有看那個男人,目光反而越過他們,落在我身上。那眼神,復雜得我一時讀不懂。
有茫然,有掙扎,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歉疚?“顏青。”他開口,叫了我的名字。
聲音有點啞。我張了張嘴,喉嚨發(fā)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他似乎想說什么,
但最終只是抿緊了唇,眼神黯了下去。他緩緩放下手里的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