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放射科的鉛門又一次發(fā)出沉重的嗡鳴，我摘下防護手套，指尖還殘留著碘劑的微涼。
顯示屏上的CT影像層層疊疊，像攤開的灰色年輪，而我需要在這些年輪里找到藏著的病灶。
下午三點十七分，科室里彌漫著消毒水和金屬的混合氣味，監(jiān)護儀的滴答聲像秒表，
計量著這間屋子里永不停歇的時間。“蘇醫(yī)生，3號機房設備有點卡，
下一個病人是盛氏集團的盛逸辰，預約單上標注了加急?！弊o士長推開門，
白大褂下擺掃過門框上的消毒計時器，“據(jù)說昨晚在酒局上突然暈倒，被助理架過來的。
”我點點頭，調出下一份病歷。盛逸辰這個名字在財經版面上出現(xiàn)的頻率，
比我科室里的X光片還高。指尖劃過電子屏上的出生日期，三十五歲，
比影像片里常見的同年齡段男性骨骼密度要低一些，大概是常年作息紊亂的緣故。
鉛門再次打開時，我聽見了不屬于醫(yī)院的氣息——雪松味的古龍水混著淡淡的威士忌味，
與消毒水碰撞出一種微妙的違和感。男人被簇擁著走進來，黑色西裝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
即使臉色蒼白，下頜線的弧度依然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感。他身后跟著三個穿黑西裝的助理，
手里捧著筆記本電腦、保溫杯和折疊椅，活像移動的辦公廳?！笆⑾壬?，躺上去吧，
保持平穩(wěn)呼吸?！蔽艺{整好儀器高度，聲音透過口罩顯得有些悶。他沒動，
只是用那雙深邃的眼睛掃過機房。視線落在墻上“禁止攜帶金屬物品”的標識時，
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助理立刻上前想替他解腕表，卻被他抬手制止。“多久？
”他開口，聲音帶著宿醉未醒的沙啞，卻依舊是命令的語氣?！癈T平掃十分鐘，
增強掃描需要注射造影劑，總共半小時?！蔽疫f過知情同意書，“請簽字。”他接過筆，
目光在我胸前的銘牌上停頓兩秒——蘇瑤，主治醫(yī)師。筆尖在紙上劃過，
力道重得幾乎要戳破紙張?！拔覜]有過敏史?！薄霸煊皠┻^敏和個人體質相關，不是絕對的。
”我按下操作臺的按鈕，“躺好，頭不要動。”機器開始運轉，發(fā)出規(guī)律的嗡鳴。
我盯著顯示屏，看著他的胸腔橫斷面一層層掠過。主動脈弓的位置有輕微鈣化，
肝右葉有個小囊腫，這些在高壓工作的中年男性身上不算罕見。但當影像掃到腦部時，
我的手指頓住了——基底節(jié)區(qū)有個模糊的陰影，邊界不太清晰。“盛先生，
你最近有沒有頭痛或者視力模糊的情況？”我按下暫停鍵。他閉著眼，
語氣不耐煩：“問這個有用嗎？”“可能有關?！蔽冶M量讓聲音保持平穩(wěn)，“掃描結束后，
需要做個MRI進一步確認?！便U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助理沖進來：“盛總，
歐洲那邊的視頻會還有十五分鐘——”“讓他們等著?！笔⒁莩酱驍嗨劬σ廊粵]睜開，
“或者取消?！敝磴蹲×?，大概沒見過有人敢讓盛氏集團的跨國會議為一場檢查讓路。
我重新啟動機器，看著影像繼續(xù)推進，
心里卻在盤算著要怎么跟這位顯然沒把健康當回事的總裁解釋情況的嚴重性。檢查結束時，
夕陽正透過百葉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我打印出初步報告，
剛轉身就看見他已經站在操作臺前，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上，白襯衫的袖口挽到小臂，
露出腕骨分明的手?！笆裁磫栴}？”他拿起報告，眉頭緊鎖?！澳X部有個陰影，性質不確定，
需要進一步檢查?！蔽艺{出MRI的預約界面，“最快明天早上有空檔。”他沒看我，
指尖在報告上敲了敲：“現(xiàn)在不能做？”“MRI室排滿了，下一個是急診病人。
”他突然抬眼，目光像手術刀一樣銳利：“讓他讓開?！蔽毅蹲×恕Ｔ卺t(yī)院待了十年，
見過插隊的，沒見過這么理直氣壯的。“盛先生，
急診病人可能情況更緊急——”“我付十倍價格?！彼统鍪謾C，
屏幕上彈出的銀行余額數(shù)字讓我下意識別開眼?！斑@不是錢的問題?！蔽液仙蠄蟾妫?/p>
“醫(yī)療資源是按病情優(yōu)先級分配的，不是按出價。明天早上八點，我給你留第一個位置。
”他盯著我看了足足半分鐘，雪松味的氣息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
就在我以為他要發(fā)作時，他突然拿起外套：“明天八點。”助理們連忙跟上，
腳步雜亂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我看著操作臺旁他落下的鋼筆——一支價格能抵我半個月工資的萬寶龍，
筆帽上刻著縮寫“Y.S”。二第二天七點五十分，盛逸辰準時出現(xiàn)在MRI室門口。
這次他沒帶助理，只穿了件深灰色高領毛衣，外面套著黑色大衣，少了幾分商場上的凌厲，
多了點疏離的清冷?！疤K醫(yī)生?！彼唁摴P遞給我，“昨天落的?！薄爸x謝?！蔽医舆^筆，
觸感冰涼，“進去吧，換衣服?！盡RI的機器比CT更吵，金屬撞擊般的噪音持續(xù)不斷。
我透過觀察窗看著他躺在里面，閉著眼，長睫毛在眼瞼下投出淡淡的陰影。這個角度看過去，
他的輪廓柔和了許多，不像那個在財經新聞里不茍言笑的總裁，倒像個普通的病人。
掃描間隙，我在控制臺前整理數(shù)據(jù)，手機突然震動。是母親發(fā)來的視頻請求，我調成靜音，
回了條“上班中”。自從父親去年查出腦瘤，母親就變得格外敏感，總擔心我也會累垮。
“家屬？”身后傳來聲音，嚇了我一跳。盛逸辰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
身上還穿著醫(yī)院的條紋病號服?！拔覌??！蔽益i了屏，“還有十分鐘結束。”他沒說話，
走到窗邊看著外面。住院部樓下的花園里，幾個穿著病號服的老人在散步，
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慢悠悠的，和放射科的節(jié)奏格格不入?！澳愫孟窈芟矚g這份工作。
”他突然開口。我愣了一下：“還行?！薄懊刻炜催@些片子，不覺得枯燥？
”“每張片子都不一樣?！蔽艺{出他的腦部影像，指著那個陰影，“就像解謎，
找到問題所在的時候，挺有成就感的?！彼麥愡^來看屏幕，呼吸落在我耳邊，
帶著淡淡的薄荷糖味?！斑@個東西，危險嗎？”“目前看良性可能性大，但位置不太好，
靠近功能區(qū)?！蔽曳糯笥跋?，“最好做個穿刺活檢確認性質?！彼聊似蹋骸靶枰≡海?/p>
”“門診也可以做，但術后需要觀察幾小時?！薄鞍才虐伞！彼f得干脆，
仿佛在決定一場會議的議程。穿刺安排在三天后。我拿著知情同意書去找他時，
他正在辦公室——盛氏集團總部頂樓，落地窗外是整個城市的天際線。助理引我進去時，
他正在打電話，語氣冰冷：“這個項目必須拿下，不管用什么方法?！睊炝穗娫?，
他指了指對面的沙發(fā)：“坐?！蔽野淹鈺旁诓鑾咨希骸按┐逃酗L險，
可能會出現(xiàn)出血或者感染——”“簽字在哪？”他打斷我，拿起筆?！笆⑾壬?，
你至少聽我說完風險——”“蘇醫(yī)生?！彼а郏抗獬脸?，“我相信你的專業(yè)?！蹦且豢?，
辦公室里很安靜，只有中央空調的微風聲。我看著他在同意書上簽字，
筆尖劃過紙張的聲音格外清晰。突然覺得，這個總是一臉掌控欲的男人，
在面對自己身體的時候，也會有這樣全然托付的時刻。穿刺很順利。
當活檢針取出組織樣本時，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我給他加壓包扎時，
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皮膚，燙得像有電流竄過?！懊魈斐鼋Y果。”我收回手，
盡量讓語氣保持平靜。他點點頭，拿起西裝外套：“一起吃個飯？”我愣住了：“不用了，
我還要回科室?！薄熬彤敗x你幫我插隊做檢查?！彼恼Z氣里難得帶了點緩和。
“我沒幫你插隊?！彼α?，很淺的笑意，卻像陽光突然穿透云層：“那就算，
慶祝活檢順利。”我最終還是沒去。倒不是因為他是總裁，只是覺得，鉛門內外的人，
本就該活在各自的世界里。三活檢結果是腦膜瘤，良性。我把報告遞給盛逸辰時，
他正在看文件，聞言只是“嗯”了一聲，仿佛在聽一個無關緊要的消息?！半m然是良性，
但位置特殊，建議盡早手術?！蔽艺{出手術方案，
“我們醫(yī)院神經外科的張主任很擅長這類手術?！彼麤]看方案，反而問：“你覺得需要做？
”“腫瘤在緩慢生長，遲早會壓迫神經，到時候手術難度更大?！彼聊似?，
拿起報告：“我考慮一下?！苯酉聛淼囊粋€月，他沒再出現(xiàn)?？剖依锏耐屡紶枙崞鹚?/p>
說盛氏集團又收購了一家公司，說他在發(fā)布會上意氣風發(fā)。我聽著，
就像聽著另一個世界的故事。直到那天值夜班，急診送來個車禍病人，腦挫傷合并顱內出血，
需要立刻做CT。我推著機器跑過去時，正好撞見盛逸辰。他穿著黑色沖鋒衣，頭發(fā)有些亂，
身邊跟著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疤K醫(yī)生？”他顯然也很意外。“盛先生？你怎么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