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池的晨霧，那面冰冷的銅鏡，連同尉遲恭身上濃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都已凝固在武德九年那個血色清晨的記憶深處。太極宮，這座象征至高權(quán)柄的殿宇，
于我而言，已成了巨大的、無聲的囚籠。每一次穿過那幽深的廊廡，
每一次望向那空置的太子東宮，
甚至每一次聽到宮人無意中提及“秦王”二字……都像有無數(shù)根冰冷的鋼針，
反復(fù)刺穿著早已麻木的心臟。退位。禪讓。 當這兩個字最終由裴寂、蕭瑀等老臣，
以近乎哀求的姿態(tài)跪伏在武德殿冰冷的地磚上提出時，我竟感到一種近乎解脫的疲憊。
所有的掙扎、痛楚、不甘，都在那場骨肉相殘的宮門慘變后，被抽干了力氣。這龍椅，
這冠冕，沾滿了至親的血，沉重得足以壓垮任何人的脊梁?！耙馈涞人?。”聲音干澀，
仿佛不是自己的。禪位大典，極盡隆重。鐘磬齊鳴，百官朝賀。我身著太上皇的赭黃常服，
端坐于御座之側(cè)，看著世民——不，是看著新皇李世民，一步步踏上那至高無上的丹陛。
他身著十二章紋的玄黑袞冕，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靜，眼神深邃如淵，
已全然不見當年晉陽起兵時那個銳氣逼人的少年郎模樣。那目光掃過匍匐的群臣，
掃過空曠的大殿，帶著一種新鑄的、凜然不可侵犯的帝王威嚴。當他最終在御座上落座，
接受山呼萬歲的朝拜時，那聲浪如同實質(zhì)的洪流，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徹底終結(jié)，
和一個嶄新紀元的開啟。貞觀。他定下的年號，帶著一種撥云見日、重開盛世的期許。而我，
則遷居宮城西北一隅的大安宮。這里殿宇雖舊，卻也清靜。
遠離了太極宮那令人窒息的森嚴和無處不在的舊日陰影。庭前有老樹幾株，冬日里枝椏虬結(jié)，
掛滿晶瑩的冰凌，如同倒懸的利劍。宮人稀少，步履輕悄，唯余更漏聲聲，
丈量著漫長而寂寥的光陰。案頭，靜靜躺著一副甲胄。不是御賜的明光寶鎧，
而是晉陽起兵時，那副伴我馳援雁門、踏破霍邑的舊甲。歲月無情，
甲葉上的銅綠如同蔓延的苔蘚，遮掩了昔日飲血的寒光，繩絳磨損，帶著沙場的塵土與汗?jié)n。
我時?？葑盖埃种笩o意識地摩挲著那冰冷的、凹凸不平的甲葉。指尖傳來的粗糲觸感，
仿佛能穿透時光，觸摸到龍門渡口渾濁的黃河浪，觸摸到霍邑城外那泥濘中倒下的滾燙軀體，
觸摸到長安城下萬民伏地時那灼熱的期盼……最終，卻總是定格在海池那冰冷的水面，
和尉遲恭槊尖滴落的、屬于我另外兩個兒子的鮮血上。太平？刀入庫？
承天門上懸掛的那柄佩刀，早已被悄然取下，收入內(nèi)庫。世民登基后，勵精圖治，
整飭吏治，輕徭薄賦，長安城乃至整個關(guān)中，確實顯露出久違的生機。朝堂氣象也為之一新。
然則，那“刀入庫”的誓言，終究還是太奢侈了。這天下，遠未到高枕無憂之時。
貞觀元年冬，一場罕見的暴風雪席卷了長安。狂風卷著鵝毛大雪，晝夜不息，
將大安宮重重包裹。庭前老樹不堪重負，枝椏斷裂的“咔嚓”聲不時傳來。
檐下的冰凌垂墜如劍，在呼嘯的風雪中閃爍著幽冷的寒光。殿內(nèi)炭盆燒得通紅，
卻依舊驅(qū)不散那透骨的寒意。我擁裘圍爐，正對著一局殘棋出神。殿門被猛地撞開！
狂風裹挾著雪片和刺骨的寒氣，瞬間灌滿了整個前殿！一個內(nèi)侍連滾爬爬地撲了進來，
渾身沾滿雪沫，臉色煞白如紙，嘴唇哆嗦得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太……太上皇！
不……不好了！突厥！突厥頡利可汗……親率三十萬控弦之士！已……已突破涇州！
前鋒游騎……已至渭水……便橋??！長安……長安危殆?。 彼穆曇粢驑O致的恐懼而變調(diào)，
尖銳刺耳，在空曠的殿宇內(nèi)回蕩，如同垂死的哀鳴！“啪嗒！
”我手中捏著的一枚溫潤的玉石棋子，失手掉落，在冰冷的地磚上彈跳了幾下，
滾入角落的陰影里。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手狠狠攥住！頡利！
這個與我、與楊廣都打過交道的草原梟雄！他竟敢！
竟敢趁著新皇初立、國本未固、風雪肆虐之際，傾巢而出！直逼長安！三十萬鐵騎！
渭水便橋！那距離長安城，不過數(shù)十里之遙！一旦突破，便是……便是晉陽起兵以來，
從未有過的滅頂之災(zāi)！長安城……這剛剛安定下來的帝京，
這無數(shù)生靈……將重蹈當年雁門之圍、乃至更甚的慘??！一股冰冷的麻痹感，
從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我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再次落在那副斑駁的舊甲上。
銅綠在炭火的映照下，泛著幽暗的光澤。晉陽的烽煙，龍門的濁浪，
霍邑的血泥……一幕幕在眼前飛速閃過。難道……難道這太平的曙光，
終究要被這北來的風雪和狼騎，徹底撲滅？殿內(nèi)死寂，只有炭火噼啪作響，
以及內(nèi)侍壓抑不住的、牙齒打顫的聲音。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與寒意中——“轟隆——！
”大安宮那沉重的宮門，竟被一股沛然巨力猛地從外面推開！狂風卷著大團的雪沫，
如同白色的巨浪般洶涌而入！風雪狂瀾之中，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
裹著厚重的玄色貂皮大氅，如同劈開風暴的戰(zhàn)神，大步踏入殿內(nèi)！風雪在他身后狂舞，
卻無法撼動他分毫。大氅的兜帽掀開，
露出李世民那張棱角分明、被風霜刻下更深痕跡的臉龐。他的眉宇間凝結(jié)著冰霜，
眼神卻如同淬火的寒星，銳利、沉靜，帶著一種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強大意志！
肩頭、發(fā)梢沾滿了未化的雪花，玄色的大氅在殿內(nèi)微弱的光線下，
如同凝聚了整片夜空的深沉與力量。他步履沉穩(wěn)，徑直走到我面前，
目光掃過那驚慌失措的內(nèi)侍，最終落在我身上。沒有繁復(fù)的禮節(jié)，沒有多余的言語。他抬手，
解開了大氅領(lǐng)口的系帶。厚重的玄色大氅滑落在地，露出里面一身利落的玄色勁裝。他腰間，
赫然懸著一柄古樸的橫刀！那刀鞘，那形制……竟與我當年懸掛于承天門上的佩刀，
一般無二！只是更新，更銳，仿佛從未沾染過塵垢，卻又蘊藏著無匹的鋒芒！“父親，
”李世民的聲音響起，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狂風的呼嘯，
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沉穩(wěn)和不容置疑的力量，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砸在殿內(nèi)冰冷的地面上，
“兒去退敵。”話音落下的瞬間，他解下了腰間那柄橫刀！動作干凈利落，
帶著一種戰(zhàn)場統(tǒng)帥特有的果決。刀鞘古樸，在炭火光芒下泛著幽光。隨即，
他將這柄象征著無上軍權(quán)、也象征著守護之責的佩刀，
穩(wěn)穩(wěn)地、鄭重地置于我身前的棋案之上！
“錚——”一聲極其輕微的、金屬與木案接觸的清鳴，在死寂的大殿中異常清晰。刀在案上。
人去退敵。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fù)雜無比，有堅定，有決絕，
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對身后這座宮闕和其中之人的托付。再無多言，猛地轉(zhuǎn)身！
玄色的身影裹挾著未散的寒氣，如同來時一般，大步流星地重新踏入殿外那狂舞的風雪之中！
沉重的宮門在他身后轟然關(guān)閉，隔絕了風雪，也隔絕了他那如山的背影。殿內(nèi)，
只剩下那柄靜靜躺在棋案上的橫刀，炭火的微光在冰冷的刀鞘上跳躍。還有我，枯坐如木，
以及那個依舊癱軟在地、面無人色的內(nèi)侍。長安城，已是一片風聲鶴唳。暴雪雖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