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川猛地睜開眼，刺眼的陽光透過糊著報紙的木窗欞照進來，在土墻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煤油味和泥土腥氣，
混雜著遠處豬圈飄來的隱約臊臭 —— 這味道熟悉又陌生，像一把生銹的鑰匙，
猛地撬開了他塵封三十年的記憶閘門。“西蘭花醒了嗎？該出發(fā)了！
”屋外傳來婦人尖利的嗓門，那是丈母娘劉翠花的聲音。陳川僵在炕上，
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西蘭花？這是他年輕時的綽號，
因為小時候總愛蹲在菜園里看西蘭花生長而得名。這個稱呼，已經(jīng)有三十年沒人叫過了。
他掙扎著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是一雙年輕的手，骨節(jié)分明，
掌心帶著常年勞作的薄繭，卻絕不是那雙被癌癥折磨得枯瘦如柴、布滿針眼的手。
炕邊擺著的粗布褲子上打了兩個補丁，靛藍色的布料已經(jīng)洗得發(fā)白，褲腳還沾著新鮮的泥點。
墻上用紅漆寫著的標語 “農(nóng)業(yè)學大寨” 墨跡猶新，墻角的木箱上放著一面缺了角的鏡子。
陳川踉蹌著撲過去，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的臉 —— 二十歲出頭，眉眼周正，
只是臉色有些蠟黃，嘴唇干裂，額頭上還帶著一道淺淺的疤痕。
這道疤…… 是三十年前救那個女人時被河底的石頭劃破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前世的他，
就是在今天上門求親，娶了李家大女兒李娟。他以為自己娶了個溫柔賢惠的妻子，
為此掏心掏肺付出了三十年，直到肺癌晚期被她趕出家門，才在彌留之際得知所有真相。
他從河里救上來的根本不是李娟，而是她的妹妹李雨姐。為了救人心切，
他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太久，落下病根，說話都成了小結巴。
是雨姐冒著大雨跑了十幾里山路買來中藥，
一勺一勺喂他喝下；是雨姐偷偷把省下來的口糧塞給他，自己卻餓得發(fā)暈?？蛇@些功勞，
全被李娟搶了去。更惡毒的是，
李娟還把雨姐對他的好添油加醋地告訴了自己的傻子丈夫趙永福。那個晚上，
陳川清楚地記得外面的暴雨和雨姐撕心裂肺的哭喊。趙永福那個畜生，活活把雨姐打死了，
打折了她全身的骨頭，讓她在痛苦中熬了整整一夜才斷氣。“三十年了，
你救的人根本不是我……” 李娟當時坐在他床前，臉上帶著扭曲的笑，
“那小賤人對你做的事，我全都告訴永福了。她不過是我家撿來的賠錢貨，
一條命換我們母女倆舒坦，值了！”“你現(xiàn)在戴的這塊表，是她打工攢錢給你買的，
被我搶來了…… 你以為你疼的是我？你疼的是那個死人的影子！”怒火攻心，
陳川一口血噴在墻上，視線模糊前，他只剩下無盡的悔恨和對雨姐的愧疚。如果有來生，
他一定要護住她，一定要讓那些傷害她的人付出代價！“新郎官兒，想啥呢？
再不走吉時就過了！” 門外又傳來催促聲。陳川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
他抬手摸了摸額頭的疤痕，鏡子里的青年眼神變得無比堅定。一九八一年四月十五日，
他重生了。這一天，恰好是他上門求親的日子，也是雨姐被家里逼著嫁給傻子趙永福的日子。
這一世，他絕不會讓悲劇重演！陳川扛起墻角的兩籮筐彩禮，
里面是他爹娘攢了大半年的積蓄：二十斤白面、十斤紅糖、一塊的確良布料，
還有兩斤水果糖。在這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樣的彩禮已經(jīng)算得上體面。
李家院子里擠滿了看熱鬧的人，大多是村里的婦女和半大的孩子?？吹疥惔ㄟM來，
人群里響起一陣竊竊私語?！斑@不是陳家的小子嗎？聽說今天要娶李家大姑娘了。
” “嘖嘖，李家可真會要價，這彩禮夠普通人家過半年了。
” “誰讓陳家小子非要娶李娟呢？聽說李娟在鎮(zhèn)上見過大世面，眼光高著呢。
”陳川充耳不聞，徑直走到正屋門口。劉翠花正坐在門檻上嗑瓜子，看到那兩籮筐彩禮，
眼睛瞬間亮了，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活像一只偷到雞的老狐貍。“哎呦，陳川來了！
快進來快進來！” 劉翠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熱情得過分，
“我就知道你是個有誠意的，這彩禮……”她的話沒說完，就被屋里走出的李娟打斷了。
李娟穿著一件新買的紅格子襯衫，頭發(fā)梳得油亮，瞥了一眼彩禮筐，嘴角撇了撇：“娘，
這彩禮是不是太少了點？陳川，你想娶我也行，得把你家的宅基地和農(nóng)田都轉到我名下。
咱們馬上就是一家人了，分那么清干啥？”劉翠花立刻附和：“對對對！娟兒說得在理，
一家人就該不分彼此。你家的雞鴨也得記在娟兒名下，免得以后說不清。
”陳川看著眼前這對母女，只覺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前世的他就是被這番話哄騙，
傻乎乎地把家里的東西都交了出去，結果婚后日子過得連牛馬都不如。他冷笑一聲，
把彩禮筐往地上一放：“照你們這么說，我還不如直接賣身為奴，給你們家當牛做馬算了？
”李娟臉色一沉：“陳川，你什么意思？不愿意就算了，別想娶我！”“誰說我要娶的是你？
” 陳川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塊石頭投入平靜的湖面，瞬間讓院子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李娟和劉翠花。陳川的目光越過她們，
投向屋里那個縮在門后的瘦弱身影。那就是雨姐，穿著洗得發(fā)白的舊衣服，梳著兩條麻花辮，
臉上帶著怯生生的表情，一雙大眼睛里滿是惶恐。她比記憶中更瘦小，
手腕細得仿佛一折就斷。“今天我來，是要娶雨姐?！?陳川一字一句地說，
聲音清晰而堅定?！澳阏f啥？” 劉翠花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尖著嗓子喊起來，
“你看上那個賠錢貨了？她過兩天就要嫁給永福了！你收了彩禮還想反悔，沒門！
”“想讓雨姐嫁給一個傻子，老子不同意！” 陳川往前踏了一步，眼神凌厲如刀，
“雨姐只有嫁給我，才能過上好日子！”“你瘋了？” 李娟尖叫道，
“趙永福家是村里的首富，他哥趙大寶還是村支書，你惹得起嗎？雨姐嫁過去有吃有喝，
跟著你只能喝西北風！”“這都什么年代了，你們還搞包辦婚姻？” 陳川環(huán)視四周，
提高了音量，“雨姐想跟誰過，得她自己說了算！雨姐，你愿意跟我走嗎？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雨姐身上。劉翠花惡狠狠地瞪著她，眼神里的威脅不言而喻。
李娟也叉著腰，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雨姐的身子抖得厲害，臉漲得通紅，嘴唇囁嚅著，
半天說不出一句話?！澳銌査?？她敢答應嗎？” 劉翠花啐了一口，“老娘的東西，
就算爛在手里，也輪不到她碰！只要我不點頭，她這輩子都別想翻身！”“我…… 我愿意！
”微弱的聲音響起，卻像驚雷一樣炸響在院子里。雨姐抬起頭，淚水在眼眶里打轉，
卻用盡全力喊道：“陳川，我跟你走！”“反了反了！” 劉翠花氣得跳腳，
揚手就要打過去，“你這個小賤人，我打死你！”陳川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力道大得讓劉翠花痛呼出聲：“請你放尊重點！”“陳川，你敢護著她？” 李娟尖叫道，
“趙大寶回來不會放過你的！”“我陳川做事一人承擔，用不著你們操心。
” 陳川看向圍觀的村民，“今天大伙都做個見證，從現(xiàn)在起，雨姐就是我媳婦兒。
有我一口吃的，就絕不會餓著她。誰要是敢欺負她，先問問我手里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你以為這樣就算完了？” 劉翠花捂著手腕，怨毒地看著他，“彩禮你收了，
想娶雨姐也行，再拿一份彩禮來！不然我就去告你強搶民女！”“誰家嫁女兒要雙份彩禮？
” 陳川冷笑，“這筐彩禮就當是娶雨姐的，事兒就這么定了。要是再敢找雨姐麻煩，
別怪我不客氣！”“好，你有種！” 劉翠花氣得渾身發(fā)抖，“我倒要看看，
你一個窮光蛋怎么讓她過上好日子！”“那就等著瞧?！?陳川拉起雨姐的手，“雨姐，
我們走?！庇杲愕氖直鶝龆w細，微微顫抖著，卻緊緊地回握住他。兩人剛走到院門口，
就撞見了趙永福。那個傻子流著口水，看到雨姐就傻笑：“媳婦兒，
跟我回家……”他伸手就去抓雨姐，陳川怒喝一聲，一拳打在他臉上：“敢碰我媳婦兒，
找死！”趙永福被打得摔倒在地，哇哇大哭起來。圍觀的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拔业奶欤?/p>
他居然敢打趙永福？” “趙大寶可是出了名的護短，這小子死定了！
” “雨姐這是往火坑里跳啊……”陳川充耳不聞，拉著雨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李家院門。
陽光灑在兩人身上，仿佛為他們鍍上了一層金邊。陳川低頭看向身邊的雨姐，
她的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神里卻有了一絲光亮。“別怕，以后有我在?！?陳川輕聲說。
雨姐抬起頭，看著他，用力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干凈又美好。陳川帶著雨姐回到了自己家。那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只有兩個房間，
一間是他爹娘住的，另一間就是他的新房。屋里陳設簡單，一張炕，一個木箱，
一張缺了腿用磚頭墊著的桌子，還有兩把椅子?！坝杲?，這就是咱們的家。
” 陳川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現(xiàn)在是簡陋了點，以后我一定給你蓋大瓦房。
”雨姐搖搖頭，輕聲說：“我不嫌棄?！?她環(huán)顧著這間小屋，眼神里沒有絲毫嫌棄，
反而帶著一絲好奇和安穩(wěn)?！拔抑?，前世你一直偷偷對我好?！?陳川看著她，
聲音里帶著愧疚，“那時候他們都說我是酒鬼、敗家子，只有你不嫌棄我。我何德何能，
能得到你這樣的對待？”“你不是敗家子。” 雨姐急忙辯解，臉又紅了，
“小時候你把糖分給我吃，我一直記著。”就因為一塊糖，她記了一輩子，
還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陳川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他握緊雨姐的手：“以后換我對你好，
我一定讓你過上好日子，再也不讓你受委屈?！庇杲愕拖骂^，小聲說：“我…… 我會抓魚，
不會讓你餓死的?！薄吧笛绢^，該我養(yǎng)你才對?！?陳川揉了揉她的頭發(fā)，“你等著，
我這就去弄吃的?！彼榱思依锏某閷希徽业蕉俣鄠€公分票。這是現(xiàn)在農(nóng)村的硬通貨，
社員們靠掙工分過日子，一公分能換好幾斤豬肉，在大家眼里比黃金還金貴。但陳川知道，
用不了多久，公分制度就會被廢除。這些現(xiàn)在被視若珍寶的公分票，
到時候就會變成一堆廢紙?！罢茫缮嫌脠隽?。” 陳川揣著公分票出門，
直奔村里的供銷社。供銷社里人不多，王大娘正在柜臺后打盹?？吹疥惔ㄟM來，
她抬起眼皮：“買啥？”“王大娘，來半斤肉?！?陳川把公分票遞過去。王大娘數(shù)了數(shù)，
皺起眉頭：“你小子瘋了？半斤肉要十四公分，你就這么造？”“家里來客了，
得改善改善伙食。” 陳川笑著說，“再來兩斤白面?！薄澳恪?王大娘還想說什么，
看到陳川堅持的樣子，只好搖著頭給他稱了肉和白面，“你就作吧，
這點公分夠你家吃倆月了，現(xiàn)在全造了，以后喝西北風去？”“放心，餓不著。
” 陳川拎著東西往外走，心里已經(jīng)有了計較?；氐郊遥杲阏诳贿叞l(fā)呆。
看到他手里的肉和白面，眼睛一下子睜大了：“這…… 這太浪費了。”“不浪費，
給你補身體的?！?陳川把東西遞給她，“你等著，我去借口鍋。”他剛出門，
就碰到了王大娘。王大娘拉住他，壓低聲音說：“陳川，你糊涂??？雨姐怎么就答應你了？
那小子窮得叮當響，跟著他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趁現(xiàn)在還沒拜堂，趕緊讓她回去吧。
”“王大娘，我知道您是好意，但我不會讓雨姐受苦的?！?陳川認真地說。
王大娘嘆了口氣：“你知道啥？趙永福家雖然傻，但一個月能吃上三回白面。雨姐跟著你，
怕是連半口肉都吃不上?！薄澳偷戎瓢?。” 陳川笑了笑，沒再多說。等他借了鍋回來，
雨姐已經(jīng)把肉洗好了。陳川生火做飯，不一會兒，肉香就飄滿了小屋。
雨姐坐在旁邊看著他忙碌的背影，臉上帶著一絲羞澀的笑。飯菜做好了，一大碗紅燒肉，
一盆白面饅頭。雨姐拿起筷子，卻遲遲不肯動?！霸趺床怀?？不好吃嗎？” 陳川問。
“好吃，太好吃了?！?雨姐的眼淚掉了下來，
“我從來沒吃過這么多肉……”“以后天天讓你吃?！?陳川給她夾了一大塊肉，“快吃吧，
涼了就不好吃了?！庇杲阈】谛】诘爻灾?，眼淚卻止不住地流。陳川知道，這是幸福的淚水。
前世的她，從來沒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吃過飯，陳川看著剩下的公分票，
心里盤算著下一步計劃。他必須在公分制度廢除前，把這些公分票都換成實實在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