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漫過竹舍的飛檐時，云墨睜開了眼。
指尖觸及身下微涼的竹席，鼻尖縈繞著熟悉的清苦藥香——那是月寒霜常用的凝神香，混著她衣袍上獨有的雪嶺松氣息。他猛地坐起身，低頭看向自己的手。
骨節(jié)分明，卻帶著少年人未脫的纖細，掌心沒有最后擋劫雷時被灼燒成炭的焦痕。
窗外傳來靈鳥振翅的輕響，他掀開薄被走到窗邊，推開木窗的剎那，晨光順著他的發(fā)梢滑落，照亮了庭院里那株剛過及膝的玉蘭。
這株玉蘭，是他16歲生辰時親手種下的。前世它后來長到丈許高，每年花開時，月寒霜會摘下最頂端的那朵別在他發(fā)間，指尖偶爾擦過他的耳垂，帶起一陣讓他心跳失序的癢。
可現(xiàn)在，它才剛沒過膝蓋。
云墨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皮膚光滑，沒有劫雷留下的任何印記。他轉身看向銅鏡，鏡中人眉目清冷，眼尾尚未染上后來的隱忍與疲憊，正是18歲的模樣。
距離他20歲與月寒霜結為道侶，還有兩年。
距離那場讓他魂飛魄散的劫雷，還有整整三百年。
心口忽然傳來一陣尖銳的疼，不是劫雷灼燒的痛，而是五臟六腑都被攥緊的窒息感。他想起最后那一刻，月寒霜站在雷海之外，白衣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她的眼神里是震驚，是茫然，唯獨沒有他期待了一輩子的痛惜。直到他的魂魄在雷光中寸寸碎裂，才聽見她一聲遲來的、嘶啞的“阿墨”。
原來她會叫他阿墨。
原來要等他徹底消失，她才肯卸下那層冰封的淡漠。
“吱呀”一聲，竹門被推開。
月寒霜站在門口，白衣勝雪，墨發(fā)如瀑，晨光在她肩頭鍍上一層柔光，依舊是記憶中清冷出塵的模樣。她手里拿著一卷劍譜，見他醒著，微微頷首：“今日練《寒江雪》第三式。”
前世的這個時候，他會因為能和她單獨練劍而暗自雀躍，會刻意模仿她握劍的姿勢，會在她指點時屏住呼吸，感受她靠近時的氣息。
可現(xiàn)在，云墨只是靜靜地看著她，眼底像結了一層薄冰，不起半分波瀾。他甚至清晰地記得，就是這次練劍，他為了跟上她的速度，強行運轉靈力，導致內息紊亂，夜里咳了半宿。而她送來的丹藥，后來被云瑤發(fā)現(xiàn)，只是最普通的凝神丹，并非她平日里用的上品靈藥。
那時他還傻傻地以為，是師尊怕他養(yǎng)成依賴，才特意磨練他。
“聽到了嗎？”月寒霜見他沒有動靜，又問了一句，語氣里帶著慣常的疏離，卻比后來道侶時期的冷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耐心——或許是對他父母的恩情，還沒被歲月磨得只剩下責任。
云墨收回目光，彎腰行禮，動作標準得挑不出錯，卻少了往日里那份暗藏的孺慕：“是，師尊。”
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月寒霜的眉尖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前的云墨，似乎有哪里不一樣了。往日里他雖也清冷，看向自己時，眼底總會藏著一點微光，像寒夜里的星火，微弱卻執(zhí)著?？蓜偛拍且谎?，空得讓人心頭發(fā)緊。
是錯覺嗎？
她壓下那點異樣，轉身走向演武場：“隨我來?！?/p>
云墨跟在她身后，隔著三步的距離。這是師徒間最合適的距離，前世他總忍不住縮短半分，哪怕只是聞到她衣袍上的松香，都覺得安心。
可現(xiàn)在，這三步的距離，卻像隔著他耗盡一生也無法跨越的天塹。
他看著月寒霜的背影，白衣在晨光中輕輕飄動，忽然想起云瑤。那個總愛笑著叫他“小墨”的侍女，那個比他大兩歲、卻總把他護在身后的女子，此刻應該正在忙著給他準備晨食吧。
前世他死的時候，云瑤閉關剛滿三百年。她沖出關時，一身修為幾乎散盡，卻憑著一股執(zhí)念，硬生生殺了已是半仙之體的月寒霜。最后她抱著他殘存的一縷衣袂，笑著說：“小墨，姐姐來陪你了。”
然后，她燃燒了自己的神魂，連一絲痕跡都沒留下。
想到云瑤，云墨冰封的心湖，終于裂開一道細縫，涌出的不是暖意，而是徹骨的悔。
他這一世，為了追逐月寒霜那點若有似無的“特殊”，忽略了多少云瑤的眼神？又讓她獨自咽下了多少苦楚？
演武場上，月寒霜已經拔出了佩劍“凝霜”，劍身映著她清冷的側臉，聲音冷冽如冰：“看好了?！?/p>
劍光起，寒氣彌漫，正是《寒江雪》第三式“孤舟蓑笠”。
前世他為了練好這一式，手腕被劍氣割傷了七次。
云墨站在原地，沒有像往常一樣凝神細看，只是淡淡地看著那道白衣身影在劍光中穿梭，腦海里卻在想：還有兩年。
兩年后，他會像前世一樣，在月寒霜的默許下，由長老們主持，與她結為道侶。
然后，便是三百年的冷淡，三百年的絕望，直到最后那道劫雷，將他徹底從這無望的糾葛中解脫。
不。
云墨的指尖微微收緊。
這一世，他不想要了。
無論是月寒霜的“特殊對待”，還是那名存實亡的道侶之位，他都不想要了。
劍光斂，月寒霜收劍而立，看向他：“你來試一遍?！?/p>
云墨抬眸，迎上她的視線，第一次沒有躲閃，也沒有刻意放低姿態(tài)。他的眼神很淡，像看一個陌生人：“師尊，弟子今日有些不適，想回房休息。”
月寒霜握著劍的手，猛地一緊。
凝霜劍發(fā)出一聲輕鳴，像是在詫異這從未有過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