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站在畫廊純白的展廳中央，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尼康相機的皮質背帶。展廳里冷氣開得很足，但他仍能感覺到后頸滲出的細密汗珠。他的《城市呼吸》系列正在北岸藝術中心展出，二十幅巨大的城市俯瞰圖在射燈下泛著冷冽的光澤。
"林先生，您的作品引起了很大反響。"畫廊總監(jiān)瑪麗安微笑著走近，遞來一杯冒著細密氣泡的香檳，"《藝術前沿》的記者想約個專訪。"
林雨接過酒杯，香檳冰涼的溫度透過杯壁傳遞到指尖。"謝謝安排。"他抿了一口，酒精的刺激讓他稍微回神。這本該是他享受成功喜悅的時刻，但連續(xù)三周的怪異夢境已經榨干了他的注意力。
昨晚的夢又出現了那個男孩——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膚，微卷的栗色頭發(fā)，右眼角下有一顆只有在特定光線下才能看清的小痣。在夢里，那個叫陳橙的男孩正為一個建筑模型熬夜到凌晨三點，因為不小心打翻咖啡在圖紙上而手忙腳亂地用紙巾吸水，結果反而把墨線暈染得更糟...
瑪麗安突然道，"陳橙對您的《午夜塔樓》那幅很感興趣，我的小學弟還是非常有藝術眼光的。"
林雨的手猛地一抖，香檳險些灑在他深灰色的亞麻西裝上。"誰？"他的聲音比自己預想的要尖銳。
"陳橙，星筑設計的助理設計師。"瑪麗安指向展廳西北角，"穿淺藍色襯衫的那位，他們團隊今天來參觀。剛剛聊了幾句是我的小學弟"
林雨順著她涂著猩紅指甲油的手指看去，呼吸瞬間停滯。站在十五米外《午夜塔樓》前的，正是他夢中見過無數次的那張臉。陳橙比夢中看起來更瘦一些，鎖骨在微微敞開的襯衫領口下形成兩道明顯的凹陷。他正仰頭端詳照片，展廳的射燈在他的睫毛下投下一片細密的陰影，像兩把小扇子。
林雨的太陽穴突突跳動。這不可能是巧合。夢中人怎么會真實存在？那些夢到底是什么？如果陳橙是真實的，那么他在夢里對陳橙生活的那些"調整"...
他放下香檳杯時，玻璃與大理石臺面碰撞出清脆的響聲。"我去打個招呼。"他對瑪麗安說，聲音異常平靜，盡管他的心臟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撞擊胸腔。
穿過人群時，林雨感到一種奇異的失重感，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夢境中以上帝視角俯瞰陳橙生活的狀態(tài)。不同的是，這次他的雙腳真實地踩在畫廊的橡木地板上，發(fā)出沉悶的聲響。
陳橙身邊站著一位戴黑框眼鏡的中年女性，正指著照片說什么。林雨在距離兩米處停下，捕捉到陳橙的回應："...這種俯視角度很特別，像是做夢時飄在城市上空看到的景象。"
林雨的瞳孔驟然收縮。這正是他拍攝時的感覺——就像他在夢里觀察陳橙生活時的視角。他清了清嗓子："喜歡這幅作品嗎？"
陳橙明顯被嚇了一跳，轉身時手肘差點撞到林雨的胸膛。他后退半步才抬頭看清說話的人，琥珀色的眼睛微微睜大——在展廳燈光下，那對虹膜呈現出蜂蜜般的質感，邊緣有一圈近乎透明的淺金色。
"啊，是的，很特別。"陳橙的聲音比夢中聽到的要清亮一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他的手指無意識地開始轉動右手腕上的黑色橡皮筋，這是林雨在夢里見過無數次的習慣性動作。"這種視角很少見，像是...像是..."
"像是夢里飛過城市上空。"林雨接過他的話，仔細觀察陳橙的反應。
陳橙的眼睛睜得更大了："您也這么覺得？"他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謹慎的微笑，左臉頰浮現出一個小小的梨渦——這個細節(jié)林雨在夢里從未注意到。
"林雨。"他伸出手，"這組照片的作者。"
"陳橙。星筑設計的助理..."握手時，陳橙的掌心有些潮濕，指尖冰涼。當他們的皮膚相觸，林雨感到一陣微弱的電流竄過指尖——就像他每次在夢里"調整"陳橙行動時的那種感覺，只是微弱得多。
林雨發(fā)現自己沒有立即松開手。陳橙的手指修長，骨節(jié)分明，但中指第一指節(jié)處有一層薄繭——那是長期握筆繪圖留下的痕跡。這個細節(jié)如此真實，讓林雨幾乎確信眼前的人就是他夢中的陳橙。
"您怎么了？"陳橙輕聲問道，試圖不著痕跡地抽回手。
林雨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抱歉，"他松開手，"只是...你的名字很特別。"
"是嗎？"陳橙歪了歪頭，這個動作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就是很普通的名字啊。"
不，一點都不普通。林雨在心里反駁。過去三周里，他每晚都"參與"這個人的生活——看他加班到凌晨只為修改一個無關緊要的細節(jié)，看他為繼父生日精心挑選禮物卻不敢當面送出，看他因為同事一句無心之言而在衛(wèi)生間隔間里無聲地咬自己手背...而現在，這個被他當作夢境玩偶的人正活生生站在面前，用困惑的眼神看著他。
"陳橙，這位是？"戴黑框眼鏡的女性插話道。
"王總監(jiān)，這位是林雨先生，這組照片的作者。"陳橙介紹道，聲音里的緊張緩解了些，"林先生，這是我們設計部的王總監(jiān)。"
王總監(jiān)熱情地與林雨握手："林先生的作品很有沖擊力！我們正在尋找合適的攝影師合作下個項目的宣傳照..."
"你們公司需要商業(yè)攝影師？"林雨突然問，眼睛仍盯著陳橙。
陳橙眨了眨眼："您怎么知道？我們確實需要為下個月的城市更新項目..."
"猜的。"林雨迅速打斷他，從西裝內袋取出名片夾，"建筑公司經常需要專業(yè)攝影。"他抽出兩張名片，分別遞給陳橙和王總監(jiān)。當他的手指再次與陳橙相觸時，那種微弱的電流感又出現了。
王總監(jiān)接過名片后開始熱情地介紹他們的項目，但林雨的注意力全在陳橙身上。后者正低頭端詳那張簡約的黑色名片，眉頭微蹙。展廳的燈光照在他的發(fā)頂上，勾勒出一圈柔和的輪廓。林雨注意到他后頸處有一小塊紅色印記——和夢里一模一樣的位置，那是陳橙熬夜工作時會無意識抓撓的地方。這個細節(jié)讓現實感狠狠擊中林雨：這不是什么長得像的陌生人，這就是他夢里的陳橙。
"...所以如果您有興趣，我們可以安排一次詳細洽談。"王總監(jiān)的話把林雨拉回現實。
"當然有興趣。"林雨說，目光仍鎖定陳橙，"不過我希望能和陳先生先單獨聊聊，了解貴公司的具體需求。我對建筑攝影有些新想法，而他..."他斟酌著用詞，"陳先生對照片的解讀很獨特。"
陳橙的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手指又開始轉動腕上的橡皮筋："我只是個助理設計師，可能幫不上什么..."
"明天下午三點，城南的'靜語'咖啡館。"林雨說，這不是邀請而是告知，"帶你們公司最近的成品案例來，我想看看風格是否匹配。"
王總監(jiān)臉上閃過一絲詫異，但很快恢復職業(yè)微笑："當然可以。陳橙，你明天下午不是要去工地嗎？讓小李替你去吧。"
"不，我..."陳橙看起來像是被逼到墻角的小動物，"我可以調整時間。"
林雨點點頭，沒等他們再說什么就轉身離開。他需要立刻回家驗證一些事情——如果陳橙真實存在，那么他今晚的夢會是什么樣子？他還能進入陳橙的夢境嗎？更重要的是，那些他在夢里對陳橙生活做的"調整"，是否真的影響了現實中的陳橙？
走到展廳門口時，林雨忍不住回頭。陳橙仍站在原地，正低頭看著手中的名片，眉頭緊鎖。似乎感應到視線，他忽然抬頭，與林雨四目相對。那一瞬間，林雨感到一種奇異的連接，就像夢中操控陳橙行動時的感覺，但又完全不同——這次，連接的另一端是清醒的、自主的陳橙。
陳橙迅速移開視線，耳尖泛紅。林雨轉身走出展廳，七月的熱浪撲面而來。他摘下西裝口袋里的墨鏡戴上，心跳如雷。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為那些夢境中的惡作劇感到愧疚——比如上周故意讓夢中的陳橙把咖啡灑在重要圖紙上，或者前天晚上引導他走進錯誤的會議室出丑...但有一點他很確定：他需要再次見到陳橙，不是在夢里，而是在清醒的現實世界。
而今晚，他會特意早睡，看看這場超自然的聯系是否還在繼續(xù)。
林雨攔下一輛出租車，報出自己在濱河區(qū)的公寓地址。當車子駛過繁華的商業(yè)區(qū)時，他的思緒回到了三周前第一個關于陳橙的夢。
那晚他剛從冰島拍攝極光回來，時差加上過度疲勞讓他睡得很沉。夢中他以上帝視角觀察一個陌生男孩的日常生活——從早晨被鬧鐘驚醒，到深夜伏案工作。起初他以為這只是個普通夢境，直到連續(xù)三晚都夢到同一個人，而且細節(jié)連貫得可怕。第四天晚上，林雨發(fā)現自己能在夢中影響陳橙的選擇：他讓本應左轉的陳橙右轉，導致他錯過公交車；他讓準備開口說話的陳橙突然閉嘴，引來同事奇怪的目光...
這些"調整"開始只是出于好奇，后來漸漸變成一種惡趣味游戲。林雨享受著這種操控感，就像擺弄一個人形玩偶。但現在，這個"玩偶"有了真實的血肉和人生，而且很可能已經因為他的干預而經歷了本不該有的混亂。
他需要整理思緒。如果夢境真的能影響現實，那么他與陳橙明天的見面會有什么變數？更重要的是，陳橙是否意識到自己的生活曾被一個陌生人通過夢境操控？
回到公寓后，林雨徑直走向書房，從抽屜里取出一個黑色筆記本。過去三周，他每天醒來都會記錄夢的內容。翻看這些記錄，他發(fā)現自己的干預越來越頻繁：6月15日，"讓把鑰匙放到冰箱"；6月18日，"引導陳橙在會議上說錯數據"；6月22日，"使陳橙碰翻咖啡杯"...
林雨合上筆記本，走到落地窗前。夕陽將整座城市染成橘紅色，遠處的高樓玻璃反射著刺眼的光芒。他突然很想知道，現實中的陳橙是否記得這些"意外"，是否曾感到自己的生活軌跡被某種無形力量扭曲？
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在搜索引擎中輸入"陳橙 星筑設計"。幾分鐘后，他找到了陳橙的領英頁面——一張正式的職業(yè)照，簡介顯示他畢業(yè)于某大學建筑系，獲得過青年設計師新人獎。往下滾動，林雨看到一篇兩個月前的行業(yè)報道，配圖中陳橙站在一個建筑模型旁，笑容靦腆。報道日期是5月20日，也就是林雨開始夢見他的前三周。
"所以我的夢是從你現實生活的時間點開始的..."林雨喃喃自語，手指不自覺地輕敲桌面。他點開星筑設計的官網，在團隊介紹中找到陳橙的名字，旁邊寫著"助理設計師，主要負責方案深化與模型制作"。
天色漸暗，林雨沒有開燈，任由電子屏幕的光映在臉上。他回想起今天陳橙看他的眼神——純粹的陌生，沒有任何似曾相識的跡象。這很合理，因為在夢里林雨始終是個看不見的觀察者。但反過來，陳橙卻實實在在地存在于林雨的意識中長達三周，熟悉得像是認識了很久。
這種不對稱的認知讓林雨感到一絲詭異的優(yōu)越感。他知道陳橙的許多秘密：比如陳橙對肉桂過敏，但喝咖啡還是會選擇加一點肉桂；比如陳橙會在洗澡時對著霧氣蒙蒙的鏡子畫建筑設計草圖；再比如陳橙暗戀過大學時的一個學長，但從沒勇氣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