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難所里只有我和她,相依為命三年。 她總說我們是人類最后的希望。 直到那天暴雨,
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實驗日志。 “病毒是你釋放的?”她聲音在抖。
我低頭看鞋尖上干涸的血漬——那是她女兒死前抓的。 為了救朵朵?!?她突然笑了,
指著墻角的番茄苗:“那它呢?也是實驗品?” 雷聲炸響時,我聽見她咬碎牙齒的聲音。
林玥哼著那支不成調(diào)的歌,小心翼翼地為窗臺上那株番茄苗澆水時,
我在她低垂的眼睫后面,猝不及防地看見了人類終結(jié)的真相。那真相像一塊燒紅的烙鐵,
燙得我喉頭發(fā)緊,指尖冰涼,幾乎握不住手里這塊正在擦拭的、冰冷而毫無意義的金屬板。
水珠從她纖細的手指間滴落,在干燥的種植基質(zhì)上暈開深色的小圓點,迅速被吸收。
那株番茄苗,我們避難所里唯一固執(zhí)地綠著、掙扎著向上生長的東西,細弱得可憐,
幾片葉子微微顫抖著,卻硬是頂出了兩個指甲蓋大小、青澀到近乎透明的果子。陽光,
從我們頭頂那扇巨大而厚重、嵌著三層強化玻璃的天窗艱難地透下來,
被切割得只剩下稀薄的一層,吝嗇地涂抹在那點微末的綠意上,
也涂抹在她微微汗?jié)竦念~角和專注的側(cè)臉上。 她甚至沒有回頭,嘴角卻似乎彎了彎,
像是知道我在看她?!瓣惸?,”她的聲音清亮,帶著一種近乎殘忍的活力,
擊穿避難所里恒常的死寂,“你看這最小的果子,像不像朵朵的小拇指?圓鼓鼓的。
”她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對著光,比劃了一下。 “朵朵”兩個字,像兩根淬了毒的針,
狠狠扎進我太陽穴里。眼前瞬間閃過那張燒得通紅、痛苦扭曲的小臉,
最后定格在蒼白冰冷的停尸臺上,小小的身體覆蓋著刺眼的白布。
我猛地攥緊了手里的金屬板,冰冷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仿佛只有這銳利的痛感才能壓下喉嚨深處翻涌上來的鐵銹味?!班拧?/p>
”我喉嚨里滾出一個含混的音節(jié),干澀得像砂紙摩擦。迅速低下頭,
把所有的力氣和注意力都用在擦拭那塊該死的、永遠也擦不亮的金屬板邊緣上。
視線卻不由自主地,粘膩地滑向自己腳上那雙磨破了邊、沾滿灰塵的舊工作靴。
就在左腳鞋尖外側(cè),靠近腳趾的位置,暗褐色的印痕頑固地嵌在深灰色的帆布里,形狀扭曲,
像一只絕望的小手留下的最后抓痕。那是朵朵的血。
滾燙的、帶著生命最后一點掙扎力量的、她女兒的血。 三年前,
當那場后來被我們稱為“灰燼紀元”的浩劫撕裂世界時,我和林玥,
這兩個原本在龐大研究基地里幾乎沒說過幾句話的同事,鬼使神差地、幾乎是互相推搡著,
跌跌撞撞沖進了這間位于基地最深處的避難所。厚重的合金大門在我們身后轟然關(guān)閉,
隔絕了外面瞬間爆發(fā)的、令人靈魂凍結(jié)的尖叫與混亂。門縫最后擠進來的,
是一股混雜著硝煙、塵土和某種難以形容的甜腥焦糊的氣味,
以及……朵朵那聲撕心裂肺、穿透一切屏障的哭喊:“媽媽——!” 那扇門,
成了生與死的界碑。 門內(nèi)的世界,是令人窒息的死寂與冰冷的精密。
空氣循環(huán)系統(tǒng)發(fā)出恒定的、低沉的嗡鳴,像某種巨大生物垂死的喘息。
慘白的人造燈光均勻地鋪滿每一個角落,沒有陰影,卻也沒有溫度。
巨大的儲藏室堆滿了壓縮食品罐頭和密封水桶,碼放得像一座座沉默的墓碑。實驗室區(qū)域里,
那些曾經(jīng)代表人類智慧頂峰的儀器,如今屏幕一片漆黑,
只剩下指示燈偶爾閃爍一下幽綠或猩紅的光,如同魔鬼的眼。最初的幾天,
我們像兩只受驚過度的困獸。林玥蜷縮在冰冷的金屬地板上,不吃不喝,只是無聲地流淚,
身體間歇性地劇烈抽搐,喉嚨里發(fā)出破碎的、不成調(diào)的嗚咽。絕望像粘稠的瀝青,
灌滿了這方寸之地,沉甸甸地壓在我們胸口。我機械地檢查著避難所的維生系統(tǒng),
一遍又一遍,試圖用這重復的動作麻痹自己,
把門外那末日景象和朵朵最后定格在監(jiān)控畫面里的驚恐小臉強行擠出腦海。 直到某天,
衛(wèi)生系統(tǒng)的核心循環(huán)泵發(fā)出一陣異常刺耳的摩擦噪音。
林玥空洞的目光終于被這噪音扯動了一下,遲緩地聚焦在劇烈震動的泵體上。幾乎是本能的,
我們同時撲了過去。沒有語言交流,只有急促的喘息和金屬工具冰冷的碰撞聲。
她的手在發(fā)抖,擰螺絲時幾次打滑,我的額頭也全是汗。當那惱人的噪音終于平息下去,
我們背靠著冰涼的金屬機柜滑坐到地上,精疲力竭。她側(cè)過頭,臉上淚痕未干,
嘴唇翕動了幾下,聲音嘶啞得厲害:“……謝謝你,陳默?!?那一刻,
一種扭曲的、令人作嘔的共生感,在這絕望的墳墓里悄然滋生。
我們像兩根被命運強行擰在一起的藤蔓,在無盡的黑暗中,只能死死纏繞住對方,
哪怕這纏繞本身也帶著刺骨的疼痛。時間,在這封閉的金屬罐頭里失去了刻度,
變得黏稠而緩慢。我們小心翼翼地劃定了各自的活動邊界,
如同兩只傷痕累累的動物在共享一個僅存的巢穴。我負責動力區(qū)那些沉重、油膩的機器維護,
轟鳴聲和金屬的冰冷觸感占據(jù)了我大部分清醒的時間。
一點點不同的口感;仔細分配著每一滴珍貴的水;一遍遍擦拭著本已光可鑒人的桌面和墻壁,
仿佛要擦掉某種看不見的污穢。最大的奇跡,還是那株番茄苗。
不知是哪次取用壓縮蔬菜塊時,一顆細小的種子意外地混進了種植基質(zhì)。林玥發(fā)現(xiàn)了它,
小心翼翼地捧著,如同捧著某種神諭。她傾注了全部的心血,
從緊張的循環(huán)水里擠出最干凈的一份,定時定量澆灌;她拆掉一面廢棄儀器的金屬外殼,
笨拙地彎折成反光板,
把天窗那點可憐的光線一絲不落地引向那抹脆弱的綠色;她甚至對著那幾片小葉子低聲絮語,
臉上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每當她專注地照料那株小苗時,
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中的活計,遠遠地看著。那專注的側(cè)影,那低垂的脖頸柔和的線條,
尤其是她伸出手指,輕輕觸碰那青澀小果時的神情,都像一把淬了鹽的鈍刀,
在我心口反復割磨。朵朵的臉龐,朵朵生病時依戀地蜷縮在她懷里的樣子,
朵朵的小手……重疊在林玥此刻的身影上,又碎裂開來,
只剩下尖銳的痛楚和那鞋尖上永不褪色的暗紅。 “它會結(jié)果的,”有一天,
她撫摸著那小小的青果,眼神明亮,像是在看一個承諾,“我們也會活下去的,陳默。你看,
我們是最后的火種了?!彼D(zhuǎn)過頭,目光灼灼地看向我,
那里面燃燒著一種純粹的、幾乎令人不敢逼視的信念,“活下去,就有希望。對嗎?
” “最后的火種……”我喉嚨發(fā)緊,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扼住。每一次她這樣說,
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鋼針,刺穿我試圖維持的平靜表象。希望?這詞從她嘴里說出來,
像是對我靈魂最惡毒的鞭笞。我狼狽地移開視線,不敢觸碰她那灼熱的目光,
仿佛那目光能點燃我身上背負的、足以焚毀整個世界的罪孽。 “嗯。
”我再次含糊地應了一聲,聲音悶在喉嚨里,連自己都聽不清。
胸腔里有什么東西在瘋狂沖撞,幾乎要破膛而出。我猛地站起身,
動作大得帶倒了腳邊的工具箱,工具嘩啦啦散落一地,
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在空曠的避難所里顯得格外刺耳。
“我去查下……查下備用發(fā)電機的狀態(tài)。
”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碾x開了那片被陽光和她的希望“污染”的區(qū)域,腳步踉蹌,
后背能清晰地感覺到她投來的、帶著一絲困惑的視線。 動力區(qū)的噪音更大,
空氣里彌漫著機油和臭氧混合的沉悶氣味。我背靠著冰冷粗糲的金屬管道,大口喘息,
心臟在肋骨下狂跳,擂鼓般撞擊著耳膜。冷汗浸濕了后背的衣物,黏膩地貼在皮膚上。
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朵朵燒得通紅的小臉和林玥充滿希冀的眼睛交替閃現(xiàn),
最后都扭曲成監(jiān)控屏幕里那鋪天蓋地、吞噬一切的灰白色塵埃?;钕氯ィ肯M??
這由我親手開啟的地獄里,怎么配擁有這種東西? 我必須做點什么。必須抓住點什么,
來填塞這無時無刻不在啃噬我的巨大空洞。 我的腳步,
是不受控制地把我?guī)Щ啬巧乳T前——那扇通往“零號”實驗室的、沉重得如同墓石的合金門。
它矗立在生活區(qū)盡頭一條不起眼的岔道盡頭,門上的電子鎖早已失效,只剩下物理鎖栓。
那扇門后,是我一切罪孽的起點,也是我親手埋葬的過去。每一次靠近,
空氣都仿佛凝固成冰,每一次轉(zhuǎn)動那銹跡斑斑的鎖栓,
金屬摩擦發(fā)出的“嘎吱”聲都像在撕扯我的神經(jīng)。 里面的一切都蒙著厚厚的灰塵,
時間在這里徹底停滯。空氣凝滯,帶著一股陳腐的金屬和化學藥劑混合的怪異氣味。
巨大的實驗臺上,散亂著燒杯、導管和一些凝固著可疑污漬的器皿。墻角的文件柜半開著,
里面的紙張邊緣卷曲發(fā)黃。我的目標,是藏在最底層抽屜深處的一個東西。
一個沉重的、包裹在厚厚防靜電袋里的金屬盒子。每一次,我都如同進行一場隱秘的獻祭,
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地溜進去,反鎖上門。灰塵在慘白的手電光束下飛舞,
像無數(shù)躁動的幽靈。 打開盒子需要密碼。我的指尖在冰冷的金屬按鍵上移動,
輸入那串早已爛熟于心、卻如同烙鐵般燙手的數(shù)字——朵朵的生日。
每一次按下最后一個數(shù)字,盒子內(nèi)部都會發(fā)出“咔噠”一聲輕響,如同開啟地獄的鎖簧。
蓋子掀開,露出里面那本同樣材質(zhì)的、深灰色封面的日志本。封面上沒有任何標識,
只有一行用激光蝕刻的、冰冷的編號:Project Zero。零號項目。
這就是我的潘多拉魔盒。 我把它拿出來,冰冷沉重的觸感順著指尖蔓延至全身。
盤腿坐在冰冷滿是塵埃的地面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文件柜。手電光柱顫抖著,
照亮泛黃的紙頁。我翻開它,
閱讀那些早已刻進骨髓里的實驗記錄、數(shù)據(jù)圖表和失敗分析——那些東西像一張張嘲笑的臉。
我只是需要“觸碰”它。指尖劃過那些冰冷的紙頁,感受上面殘留的墨跡微微的凸起,
還有那些被我無數(shù)次摩挲、已經(jīng)變得模糊不清的字跡角落。
……穩(wěn)定性存疑……” “緊急預案……風險等級:毀滅級……” 目光掃過這些詞句,
心臟就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揉搓。不是為了懺悔,不,懺悔太奢侈了。是為了確認。
確認這份沉重的、足以壓垮整個星球的罪孽,真真切切地存在過,并且,
是由我親手點燃了引信。只有這種近乎自虐的確認,才能讓我在回到林玥身邊,
看到她滿懷希望地談?wù)撝盎鸱N”和未來時,勉強維持住臉上的表情不至于徹底崩潰。
這本日志是我背負的十字架,也是我僅存的、用以錨定自己不至于徹底瘋掉的“真實”。
每一次合上它,重新鎖進盒子,塞回抽屜最深處,都像經(jīng)歷一次靈魂的虛脫。
我靠著冰冷的文件柜,久久無法起身,任由灰塵落滿肩頭,
聽著自己粗重而紊亂的呼吸在死寂的實驗室里回蕩,如同垂死野獸的哀鳴。 那株番茄苗,
成了林玥世界里新的太陽。 青澀的小果子一天天飽滿起來,透出一點點羞澀的紅暈。
她幾乎寸步不離地守著它,臉上的笑容也真切了許多,帶著一種近乎天真的滿足。
她開始興致勃勃地規(guī)劃,當果實完全成熟后,要如何分配?!斑@一半給你,
”她指著一個稍大的果子,又點點另一個,“這一半我們切開,一人一小片,嘗嘗味道就好。
剩下的種子,我們要好好保存起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窗外那片荒蕪焦黑的大地上,重新長出一片生機勃勃的番茄田。
她越是描繪那虛幻的未來圖景,我心底的寒意就越重。那點可憐的紅色,
像懸在我頭頂?shù)倪_摩克利斯之劍,隨時會墜落,將我徹底釘死在恥辱柱上。
我無法分享她的喜悅,只能在她看不見的角落,
用更深的沉默和更長時間的獨自行動來掩飾內(nèi)心的驚濤駭浪。我去動力區(qū)的次數(shù)更多了,
時間也更長,哪怕只是對著那些冰冷的機器發(fā)呆。有時,我會在深夜她熟睡后,
再次溜進那間被詛咒的實驗室,在絕對的黑暗和死寂中枯坐,仿佛只有這徹底的冰冷和黑暗,
才能短暫地凍結(jié)那噬骨的罪惡感。我們之間,一種無形的張力在悄然滋長。她依舊對我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