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長安酒肆遇詩仙西市的晨霧還沒散時，我總蹲在酒肆后巷的青石板上數(shù)銅板。
那些磨得發(fā)亮的銅錢邊緣硌著掌心，像一粒粒凍硬的沙，可每當(dāng)前堂飄來燒春酒的香氣，
我就覺得手里攥著的不是錢，是能換得半盞暖的念想。掌柜的總說我是"鉆進錢眼里的貨"，
說這話時他油光锃亮的辮子甩到背后，算盤珠子打得噼啪響。"新來的，
把那壇燒春搬后巷去。"他用煙桿指了指墻角，粗陶壇子上沾著些褐色的酒漬，
看著比我爺爺?shù)哪昙o(jì)還大。我抱著酒壇往巷口挪，陶土的粗糙蹭著胳膊，
酒香順著壇口的縫隙往外鉆，像條滑溜溜的小蛇，順著褲腳往骨縫里鉆。剛拐過影壁，
就聽見前堂傳來掀翻桌子似的喧嘩，有人把嗓門扯得像面破鑼："太白先生！您可算來啦！
"這名字像顆火星子，"騰"地引燃了酒肆里的熱氣。我扒著柜臺縫往外瞅，
正撞見個穿錦袍的男人。他站在晨光里，袖口沾著塊墨漬，像是剛從硯臺里撈出來，
腰間的羊脂玉佩卻瑩潤得能照見人影。陽光從雕花窗欞漏下來，在他鬢角的銀絲上跳，
倒比掌柜錢匣里的碎銀更晃眼。"打十壇燒春。"他往柜臺上拍了塊玉佩，聲音里裹著風(fēng)，
帶著種說不清的清越，"余下的記賬上。"掌柜的眼睛亮得像兩盞燈籠，
忙不迭地招呼店小二："快！把最好的陳年燒春搬出來！"我抱著酒壇往后巷挪時，
聽見玉佩相撞的脆響里，混著他清越的笑："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嘛。
"后巷的老槐樹正落花瓣，白花花的像場小陽春雪。我把壇子往墻角一放，
后腦勺忽然被什么東西輕輕敲了下。回頭時，那人正騎在墻頭上晃腿，
錦袍的下擺掃過我的發(fā)頂，帶著股淡淡的松煙墨香。"小家伙，"他摘了朵槐花別在耳后，
眼睛亮得像浸在酒里的星子，"這酒香，勾得你舌頭都快掉下來了。"我臉一熱，
后腰撞在酒壇上，發(fā)出"咚"的聲悶響。他笑得更歡了，從墻頭跳下來時像片云落地，
動作輕得沒驚動腳下的花瓣。指尖忽然戳了戳我的額頭，帶著點薄繭的糙："怕什么？
我又不是來搶你銅板的。"他忽然湊近，酒氣混著槐花香撲過來，
帶著種奇異的甜："知道我為什么總來這兒？"沒等我答，他自己先笑了，
眼角的紋路里淌著光，"因為你擦酒壇的樣子，比那些酸儒捧詩集還虔誠。
"那天我蹲在后巷數(shù)完最后枚銅板時，天已經(jīng)擦黑。掌柜的鎖門時踢了踢我的腳："還不走？
等著被巡夜的武侯抓去掃大街？"我沒應(yīng)聲，
望著墻角那棵老槐樹——那個穿錦袍的男人正倚在樹下，懷里抱著個空酒壇，
已經(jīng)醉得睜不開眼。月光淌在他臉上，把皺紋里的酒漬照得發(fā)亮，像撒了把碎銀。
我悄悄往他身邊湊了湊，聽見他含混地念："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聲音忽高忽低，像在跟月亮對話。風(fēng)卷著槐花落在他錦袍上，
我忽然覺得，這長安城的月光，是甜的。往后的日子，我總在酒肆里盼著他來。
有時他來得早，晨光剛漫過門檻就聽見他的笑；有時來得晚，帶著滿身的夜露，
酒壇往柜臺上一放，震得掌柜的算盤都掉了珠子。"阿竹，"有次他把我叫到后巷，
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嘗嘗這個。"里面是幾塊杏仁酥，甜得發(fā)膩，卻帶著股熟悉的酒香。
"這是......""貴妃娘娘宮里的點心，"他眨眨眼，像個偷糖吃的孩子，
"我順手拿的。"他忽然壓低聲音，"上次我為她寫了三首《清平調(diào)》，圣上高興，
賞了一屋子金銀，可我覺得，都不如這杏仁酥配燒春。"我咬著點心，聽他講宮里的事。
說沉香亭的牡丹開得比酒肆的燈籠還艷，說高力士為他脫靴時臉憋得像豬肝，
說楊貴妃研墨時腕間的玉鐲碰著硯臺，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南裨谧鄻贰?可再好的地方，
也不如后巷自在。"他灌了口酒，酒液順著嘴角往下淌，"在這里，月亮是我的，酒是我的，
連風(fēng)都是我的。"初夏的雨來得急，我正在后巷翻曬受潮的賬本，
忽然看見他抱著酒壇往樹下跑。錦袍的下擺掃過積水，濺起的水花沾在他褲腳，
他卻渾不在意，只是把油紙往酒壇上蓋："可別淋濕了我的寶貝。"雨越下越大，
他干脆坐在樹下，就著雨聲喝酒。我撐著傘站在旁邊，看雨水順著他的發(fā)梢往下滴，
在下巴上掛成小珠。"阿竹，"他忽然抬頭，眼睛亮得驚人，"你說這雨，
像不像老天爺在釀酒？""不像。"我老實回答，"像在哭。"他愣了愣，隨即大笑起來，
震得槐樹葉上的水珠嘩嘩往下掉："好小子，比那些酸儒懂雨！"他往我手里塞了個酒盞，
"來，嘗嘗老天爺?shù)难蹨I。"燒春的烈混著雨的涼，在舌尖炸開時，我忽然覺得眼眶發(fā)燙。
遠處酒肆的燈籠在雨里晃，像顆模糊的星，而眼前這個男人，
正用手指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寫詩，筆尖的墨混著雨水，暈成小小的烏云。"寫的什么？
""秘密。"他眨眨眼，用腳把字跡蹭掉，"等你長大了，就告訴你。"那天傍晚雨停時，
天邊掛著道彩虹。他忽然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阿竹，我要去趟洛陽。""去多久？
""不好說。"他笑了笑，把空酒壇扔進墻角的草堆，"也許下個月，也許明年。
"他忽然從懷里摸出支筆，在我手心里寫了個"酒"字，筆尖的墨混著雨水，涼絲絲的，
"等我回來，教你寫詩。"他走后的日子，后巷忽然變得很空?；被淞擞珠_，
青石板上的水洼映了又暗，我總在傍晚往巷口望，盼著那襲錦袍能像從前那樣，
忽然從拐角處冒出來。掌柜的見我魂不守舍，用煙桿敲了敲柜臺："想什么呢？
那李太白可是天上的仙，哪能總待在咱們這凡間酒肆？"可我總覺得，他不是仙，
是個會醉倒在樹下、會怕雨水淋濕酒壇的普通人。秋深的時候，我正在后巷掃落葉，
忽然聽見熟悉的笑聲。手里的掃帚"啪嗒"掉在地上，我抬起頭，看見他正站在巷口，
錦袍上沾著些塵土，鬢角的銀絲好像又多了些。"我回來了。"他舉起手里的酒壇，
晃出細碎的光，"帶了洛陽的好酒。"那一刻，夕陽正從槐樹葉的縫隙里漏下來，
在他身上織成件金衣。我忽然覺得，這長安城的秋天，因為這壇酒，變得格外暖。
二、酒壇里藏著山河入秋后的長安總下冷雨，后巷的青石板滑得像塊銅鏡。
我抱著酒壇往墻角挪時，靴底忽然打滑，眼看就要摔個跟頭，胳膊卻被人穩(wěn)穩(wěn)扶住。
"小心些。"這聲音像杯溫好的酒，熨帖得讓人心里發(fā)暖。我抬頭，看見李白正站在眼前，
錦袍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沾著些墨漬。他身后的老槐樹下擺著張矮桌，
上面鋪著張泛黃的宣紙，硯臺里的墨還冒著熱氣。"先生。"我把傘往他頭頂斜了斜。
他抬起頭，睫毛上掛著雨珠，像落了層霜："阿竹？來得正好。"他往旁邊挪了挪，
露出宣紙上的字，"你看這'酒'字，像不像個醉漢？"宣紙上的字龍飛鳳舞，
筆畫間帶著股說不出的勁，仿佛下一秒就要從紙上跳下來。我盯著那最后一筆的彎鉤，
忽然覺得真像個歪歪扭扭的人影，正抱著酒壇往樹下倒。"像。"我認真點頭。
他笑得眼角堆起褶皺，從懷里摸出個小酒壺，拔開塞子抿了口："有眼光。
"他往我手里塞了個粗瓷盞，"來，嘗嘗我新得的好酒。"酒液剛沾舌尖就辣得我直咂嘴，
像吞了口火。他卻笑得直不起腰："傻小子，慢點咽。"等那股烈勁過去，
舌尖果然泛起些回甘，像含著塊化不開的蜜，混著點說不清的清苦。"怎么樣？
"他眼里閃著光，像藏著星星，"嘗到?jīng)]？那是洞庭的波，敬亭的云，還有長江的浪。
"我愣在原地，看著盞中晃動的酒液。明明是普通的燒春，怎么會嘗出這些？
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又往我盞里添了些酒："這酒啊，喝的不是味，是心境。
"那天他沒讓我回酒肆，就坐在雨里跟我說話。說他年輕時仗劍出蜀，
在峨眉山看見月亮掉在水里，像塊碎銀；說他在洞庭湖里釣過魚，魚鉤上掛著的不是魚，
是滿天的星子；說他在黃鶴樓送孟浩然，船開時淚落如雨，砸在江里，驚起一群白鷺。
"最難忘的是在長安城外的酒肆，"他忽然壓低聲音，像在說個秘密，"那天雪下得特別大，
我和幾個朋友喝得酩酊大醉，就躺在雪地里看月亮。有人說要學(xué)謫仙飛升，
結(jié)果一頭栽進雪堆里，半天爬不出來。"他說得眉飛色舞，手舞足蹈時帶翻了硯臺，
墨汁濺在宣紙上，暈成朵烏云。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的錦袍袖口磨破了個洞，
露出里面打了補丁的里子，可他自己好像毫不在意，只是用手指蘸著墨汁，在桌上畫著什么。
"先生，"我忍不住問，"您為什么總穿這件錦袍？"他低頭看了看衣襟上的墨漬，
笑了笑："這是我年輕時最體面的衣服，舍不得扔。"他忽然湊近，聲音輕得像雨，
"其實啊，是沒錢做新的了。"我這才注意到，他腰間的玉佩換了塊普通的青玉，
不像從前那塊羊脂玉能照見人影。后來聽掌柜的跟店小二嘀咕，
才知道李白把值錢的東西都當(dāng)了換酒，連圣上賜的金樽都沒能留住。"那李太白是瘋了，
"店小二擦著酒杯，滿臉不屑，"放著好好的官不當(dāng)，非要喝那勞什子酒。
"我攥緊了手里的抹布，想反駁卻不知道說什么——他們不懂，那不是普通的酒，
是能喝出山河的酒。往后的日子，我總在后巷等他。有時他來當(dāng)東西，先是支玉簪，
碧綠的簪頭雕著朵梅花，他說那是故人所贈；再是方硯臺，石質(zhì)溫潤，
據(jù)說是端州的老坑料；最后連件半舊的錦袍都疊得整整齊齊，遞給藥鋪掌柜換錢。
"先生不冷嗎？"有次我忍不住問。深秋的風(fēng)已經(jīng)帶了涼意，他只穿著件單衣，
袖口還沾著墨漬。他正往酒壇里倒新開封的燒春，聞言笑了："有酒喝，就不冷。
"酒液撞在壇底，發(fā)出"咚咚"的響，像在敲鼓。他忽然湊近，壓低聲音，
"我給你講個秘密——當(dāng)年我為貴妃寫詩，圣上賜了一整車金銀，可我覺得，
都不如后巷這口酒。"他說這話時，眼角的皺紋里盛著月光，像藏著個發(fā)亮的秘密。
我忽然想起前幾日聽書先生說的，李白曾讓高力士為他脫靴，讓楊貴妃為他研墨，何等風(fēng)光。
可眼前這個男人，卻蹲在潮濕的后巷，用粗瓷盞喝著最便宜的燒春，眼里卻亮得像有光。
初冬的第一個集日，酒肆里來了群官差。他們穿著皂色的袍服，腰間掛著長刀，
進門就嚷嚷著要找李白。掌柜的嚇得臉都白了，忙不迭地擺手："官爺，他沒來，真沒來！
"我躲在后巷的門后，聽見官差罵罵咧咧地說："那狂徒竟敢在金鑾殿上醉酒，
還說什么'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簡直是活膩了！"腳步聲漸漸遠了，我才敢探出頭，
看見李白正蹲在槐樹下，用手摳著青石板上的縫。"先生......"他抬起頭，
臉上沾著些泥土，卻笑得很坦然："他們找我呢？""嗯。"我點點頭，聲音發(fā)顫，
"您快躲躲吧。""躲什么？"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我又沒做錯事。
"他忽然往我手里塞了個東西，硬邦邦的，是那枚青玉佩，"這個，你先幫我收著。
""為什么？""怕被他們收走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紋路里淌著風(fēng)，"等風(fēng)頭過了，
我再來拿。"他轉(zhuǎn)身往巷口走，單衣在風(fēng)里晃，像面單薄的旗，"阿竹，別擔(dān)心，
我命大著呢。"他走后的日子，我總把那枚玉佩揣在懷里，貼著心口的位置。
掌柜的見我魂不守舍，嘆著氣說："傻小子，那李太白怕是回不來了。"可我總覺得，
他會回來的，就像秋天會落葉，春天會開花，他怎么會舍得后巷的酒？
深冬的雪下得最大那天，我正在后巷掃雪，忽然聽見熟悉的咳嗽聲。抬頭時，
看見個穿蓑衣的身影正往樹下挪，蓑衣上的雪化了，滲出水珠，滴在青石板上，
暈成小小的圈。"先生！"我扔下掃帚跑過去。他抬起頭，臉凍得發(fā)紫，嘴唇干裂，
卻笑得很亮："我回來了。"他從懷里摸出個油紙包，里面是半壇燒春，
"找了好久才買到的。"我扶著他往墻角的草堆挪，那里背風(fēng)。他喝了口酒，
咳嗽聲才停了些："阿竹，我要走了。""去哪？""天大地大，總有能喝酒的地方。
"他從懷里摸出支筆，在我手心里寫了個"酒"字，筆尖的墨混著雪水，涼絲絲的，
"等你長大了，來找我。"雪停時天邊泛白，他的身影漸漸融進晨光里，
只留下那壇沒喝完的燒春，在墻角泛著溫潤的光。我握著那枚青玉佩，忽然覺得，
這后巷的雪，因為這壇酒，變得不那么冷了。三 偷酒的雪夜李白走后的第三個月，
長安落了場大雪。雪下了三天三夜，把西市的酒肆裹成了個白胖子。
掌柜的讓我去后巷清掃積雪，說再不清，就得被巡夜的武侯罰錢。我扛著掃帚往巷口挪，
靴底踩在雪上，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像咬著塊凍硬的糖。后巷的老槐樹落光了葉子，
枝椏像只瘦骨嶙峋的手，抓著灰沉沉的天。我揮動掃帚時，
忽然聽見"咚"的聲悶響——掃帚頭好像碰到了什么硬東西。扒開積雪看，是壇燒春，
封口還沒撕開，陶土的壇身凍得冰涼。這壇酒我認得，是李白常喝的那種。
前幾日聽客棧的店小二說，他又回了長安，住在城南的破廟里。想必是來酒肆打酒時，
臨時放在這兒的。心跳忽然漏了一拍。三個月了，沒再聽見他的笑聲，
沒再聞過那混著墨氣的酒香，連后巷的風(fēng)都變得寡淡。我盯著酒壇，喉結(jié)忍不住滾動，
忽然想起他說的"酒要趁新鮮喝"。解腰間空酒囊時，指尖凍得發(fā)僵。那酒囊是娘留給我的，
磨得發(fā)亮的羊皮上繡著朵小蘭花，我平時舍不得用，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才拿出來，
裝些掌柜賞的米酒。拔開塞子的瞬間，酒香"騰"地涌出來，混著雪氣往鼻子里鉆，
烈得人眼睛發(fā)酸。我慌忙往囊里倒，酒液撞在底上"咚咚"響，像敲著面小鼓。
雪落在頸窩里化得冰涼，可手心卻燙得驚人——這酒里有他的影子，有槐樹下的月光，
有雨里的墨香，全都順著酒液往酒囊里鉆。等我回過神，酒囊已鼓得像只活蹦亂跳的兔子。
把壇子放回原處時，忽然看見雪地上印著串腳印——從巷口來，又往巷口去，
鞋印邊緣沾著碎草，想必是他剛才回來過。心臟"砰砰"跳著去掃腳印，剛揚起掃帚，
就聽見熟悉的聲音："阿竹？"我僵在原地，雪落滿發(fā)間，化成水順著臉頰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