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發(fā)深沉。
風(fēng)雪，也愈發(fā)狂暴。
破廟的角落里，那堆骯臟的枯草之上，沈璃的身體像一塊被遺棄的破布，了無生氣。風(fēng)雪從屋頂巨大的破洞和墻壁的裂縫中瘋狂灌入，卷起地上的塵土和草屑，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她身上。
她蜷縮著，像一只還未出世便夭折的雛鳥，雙臂無意識地環(huán)抱著自己，卻只能擁抱一片空虛的冰冷。散亂的長發(fā)，早已被凝固的血塊、污泥和雪粒糾結(jié)在一起，凌亂地貼在她的臉頰和脖頸。
呼吸，微弱到幾乎停滯。每一次吸氣，都間隔著漫長得令人絕望的停頓，然后才伴隨著喉嚨深處拉風(fēng)箱般的、微弱的雜音，艱難地吸入一小口混合著雪花的、冰冷的空氣。每一次呼氣，都帶著一小團(tuán)血色的霧氣，旋即消散。
她的身體因失血過多和極致的寒冷而劇烈地顫抖著，但那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小，頻率也越來越低，正逐漸被一種僵硬所取代。那是生命在不可逆轉(zhuǎn)地走向終結(jié)的征兆。
下身，那片曾經(jīng)孕育過希望的地方，溫?zé)岬牧魇潘坪跻呀?jīng)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徹底的麻木。暗紅色的血液混合著流產(chǎn)后的穢物，早已在身下的枯草和地面上凍結(jié)成一片丑陋的、暗紅色的冰坨，將她殘破的衣衫與這片骯臟的土地黏連在一起。
鞭痕在低溫下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翻卷的皮肉凍得發(fā)白。臉頰腫脹未消，交錯的指痕和干涸的血跡，讓她看起來面目全非。
刺骨的寒冷，已經(jīng)深入了骨髓和內(nèi)臟。最初那些撕心裂肺的劇痛，無論是來自背上的鞭傷，還是腹中那被生生剜去的空洞，此刻都變得遙遠(yuǎn)而麻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重的、無邊無際的冰冷和虛無，仿佛她的身體正在一點點地溶解，化入這片冰冷的黑暗。
她的意識，像一艘在暴風(fēng)雨中即將傾覆的小船，在混亂的記憶碎片中浮沉。
那雙冰冷麻木、親手將藥碗遞到她唇邊的眼睛……那句淬著劇毒、將她所有愛戀碾碎的“野種”、“蘇婉才是我的妻”……這些，像最鋒利的冰錐，反復(fù)刺穿著她即將消散的靈魂。
櫻花樹下，他溫柔的笑臉和鄭重的誓言，“此生此世，絕不相負(fù)”，如今聽來，是何等的諷刺。
那個幻想中粉嫩嬰兒的小手，在虛空中無意識地?fù)]舞著，帶來短暫而虛幻的溫暖，隨即，便被一片洶涌的、刺目的血海徹底淹沒。
“孩子……娘親……來陪你了……”
“冷……好冷……”
“結(jié)束……快點結(jié)束吧……”
這些念頭，是她最后的執(zhí)著。
廟外的野狗，嗅到了這濃郁得化不開的血腥味，變得更加焦躁與興奮。它們的低吼聲、用爪子瘋狂刨抓腐朽門板的聲音、甚至用身體一下下撞擊木門的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
老舊的門板發(fā)出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一道道裂縫在不斷擴(kuò)大。死亡的威脅，已近在咫尺。
與此同時，幾十里外的鎮(zhèn)北侯府，卻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人間景象。
烈火烹油，繁花似錦。
正廳喜堂之內(nèi)，張燈結(jié)彩，紅燭高燒，映得滿堂富貴輝煌。賓客如云，衣香鬢影，喧嘩鼎沸?？諝庵袕浡鴿庥舻木迫庀銡?、上等的脂粉香，和一種刻意營造出來的、濃得化不開的喜氣。
高亢的嗩吶，正吹奏著喜慶的《百鳥朝鳳》，鑼鼓喧天，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賓客們衣著光鮮，推杯換盞，滿面笑容地向新人道賀，恭維之聲不絕于耳。
“恭喜世子爺，賀喜侯府！”
“世子爺與蘇小姐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祝世子爺和世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
這些喜慶的話語，在這喧囂之中，卻仿佛帶著某種不祥的預(yù)兆，每一個字都顯得格外刺耳。
蘇婉身著一身繁復(fù)華麗的正紅色蹙金繡鳳穿牡丹嫁衣，頭戴沉重的赤金點翠嵌寶鳳冠，珠圍翠繞，華貴逼人。她妝容精致，眉眼間是毫不掩飾的志得意滿和勝利者的淺笑。她端坐在主位旁，優(yōu)雅地接受著眾人的艷羨與恭維，偶爾會含羞帶怯地瞟一眼身旁那個挺拔的身影。
謝珩。
他同樣身著大紅色的金線蟒紋吉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他嘴角噙著一抹得體的、恰到好處的微笑，向著前來敬酒的賓客一一回禮，舉止優(yōu)雅從容，完美地符合著一個春風(fēng)得意的新郎官應(yīng)有的一切形象。
然而，若有人能湊近了細(xì)看，便會發(fā)現(xiàn)，他那雙曾經(jīng)能盛滿漫天星子的眼眸深處，此刻，卻是一片死寂的空洞和麻木。他的笑意，從未抵達(dá)過眼底，仿佛只是在臉上戴了一張精致的、名為“幸?！钡拿婢?。
當(dāng)喜娘引導(dǎo)著他，需要牽住蘇婉的手時，他的身體會有那么一瞬間不易察覺的僵硬。即使身處這暖意融融的喜堂之內(nèi)，被無數(shù)炭火烘烤著，他的指尖，也依舊冰冷得像一塊寒鐵。
喧囂的喜樂和恭賀聲，在他耳中漸漸變得模糊、失真，扭曲成一種令人煩躁的噪音。反而是一些特定的字眼，會異常清晰地跳出來，像針一樣，狠狠扎進(jìn)他的心里。
“子嗣”、“貴子”、“美滿”……
在與賓客觥籌交錯的間隙，他的眼前，會不受控制地、猝然閃過一些不合時宜的畫面——
沈璃蜷縮在雪地里那單薄無助的身影……她身下那片刺目的、不斷擴(kuò)大的鮮紅……還有那碗被他親手端起的、濃黑如墨的藥汁……
這些畫面一閃而逝，卻足以讓他瞬間冷汗涔涔，握著酒杯的手指關(guān)節(jié)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破廟內(nèi)，或許是廟外野狗瘋狂的撞門聲太過劇烈，又或許是生命在徹底熄滅前最后的一絲掙扎，沈璃那早已僵硬的身體，突然劇烈地痙攣了一下！
她猛地睜開了沉重的眼皮！
視線是模糊的，扭曲的。她只能勉強(qiáng)看到頭頂那個巨大的破洞外，鉛灰色的天幕和正瘋狂灌入的、白茫茫的雪花。破廟內(nèi)，蛛網(wǎng)在寒風(fēng)中搖曳，殘破的神像投下幢幢鬼影。
身下，是冰冷刺骨的枯草和已經(jīng)凍結(jié)成冰的血。她的整個身體，都像被無數(shù)看不見的冰針從里到外穿透，痛楚已經(jīng)麻木，只剩下無盡的寒冷。
濃重的血腥味，混合著她自己身體開始腐敗的氣息，和廟外野狗的腥臊味，一同涌入她的鼻腔。
“咔嚓——！”
廟門，在又一次猛烈的撞擊下，裂開了一道更大的縫隙！
一只閃著幽幽綠光的、貪婪的眼睛，透過那道縫隙，死死地、興奮地，盯住了她！
“不……不要……”
對死亡本能的恐懼，讓她殘存的意識發(fā)出無聲的吶喊。
“孩子……娘親……保護(hù)不了你了……”
“謝珩……我恨你……永生永世……”
“櫻花……開了嗎……”
在最后的混亂思緒中，對孩子的牽掛和對謝珩的恨意，是她最后的執(zhí)念。
她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顫抖著，極其艱難地，將那只一直藏在心口的右手，挪到了眼前。
手指僵硬如鐵，她用盡了全部的意志，才一點點地，將它們掰開。
掌心，那枚早已干枯焦黃、脆弱不堪的櫻花花瓣，靜靜地躺著。
她渙散的瞳孔，努力地、努力地聚焦在這枚花瓣上。
漫天櫻雨，少年溫柔的笑臉，那句“見此花，如見我”的承諾，猶在耳邊。
而現(xiàn)實，卻是這枚枯黃的花瓣，和身下那片暗紅的血污，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一滴混著血的、冰涼的淚珠，從她的眼角滑落，滴在了那枯黃的花瓣上，瞬間被吸收，留下了一點深色的痕跡。
她的唇瓣無聲地翕動著，氣息微弱得幾乎聽不見。
“謝珩……櫻花……開了……就……”
未竟的誓言，成了永恒的遺憾。
“轟隆——！”
一聲巨響！
腐朽的門板，終于被野狗們合力撞開了一個大洞！
幾條瘦骨嶙峋的黑影，帶著一股腥風(fēng)和壓抑不住的低吼，迫不及待地竄了進(jìn)來！
那幾對在黑暗中閃著幽幽綠光的眼睛，如同地獄里引路的鬼火，貪婪地鎖定了角落里那具早已無法動彈的“獵物”！
侯府的喜堂，儀式已經(jīng)進(jìn)行到了最高潮的環(huán)節(jié)——新人行“合巹禮”。
喜娘滿面笑容，高聲唱喏，將兩杯斟滿了美酒的合巹杯，分別遞給了謝珩和蘇婉。
蘇婉含情脈脈地看著謝珩，眼中是毫不掩飾的嬌羞與期待。她主動靠近，手臂輕柔地穿過他的臂彎，準(zhǔn)備與他共飲這杯象征著永結(jié)同心的酒。
謝珩的動作，卻在這一刻，停滯了。
他低頭，看著杯中那清澈晃動的、琥珀色的酒液。
在他眼中，那酒液卻突然開始扭曲、變形，顏色越來越深，最終，化作了一杯濃黑粘稠、散發(fā)著刺鼻苦澀氣味的藥汁！
喜娘高亢的唱喏聲、賓客們的喧鬧聲、外面不曾停歇的喜樂聲……所有聲音，都在這一瞬間，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沈璃被灌藥時那撕心裂肺的嗆咳聲，和她最后那絕望到不似人聲的哀嚎！
空氣中濃烈的酒香，也變成了濃重的血腥味和苦澀的藥味，讓他幾欲作嘔。
手中溫潤的玉質(zhì)酒杯，變得滾燙無比，仿佛他正端著那只罪惡的、盛滿毒藥的白瓷碗！
沈璃在血泊中痛苦翻滾的畫面，她下身那洶涌的、怎么也止不住的鮮血，她最后望向自己時那雙死寂絕望的眼睛……所有被他強(qiáng)行壓抑的畫面，在這一刻，如同火山爆發(fā)般，盡數(shù)噴涌而出，瞬間占據(jù)了他全部的腦海！
“不——?。?！”
一聲壓抑到極致、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吼，從他的喉嚨深處迸發(fā)出來！
在滿堂賓客驚愕的目光中，他猛地甩開了蘇婉的手臂！
“啪嚓——！”
手中的合巹杯脫手飛出，在地上摔得粉碎！琥珀色的酒液四下飛濺，濺濕了他和蘇婉喜服的下擺，留下一片骯臟的污跡。
全場，瞬間死寂！
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賓客們目瞪口呆，難以置信地看著失態(tài)的世子爺。喜娘的笑容僵在了臉上。蘇婉臉上的嬌羞與得意，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化為了震驚、羞憤和冰冷的怒意！
她死死地盯著謝珩，仿佛要用目光將他凌遲。
謝珩臉色慘白如紙，額角青筋暴起，胸膛劇烈地起伏。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眼神狂亂而痛苦，仿佛剛從一場最可怕的噩夢中驚醒。他看著地上碎裂的酒杯和酒漬，再看看自己那仍在劇烈顫抖的雙手，眼中充滿了巨大的恐懼和自我厭惡。
蘇婉迅速壓下心頭的怒火，臉上瞬間換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委屈表情，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和體諒：“珩哥哥……你……你是不是太累了？還是……這酒太烈了些……”
她巧妙地將他的失態(tài)歸咎于“勞累”或“醉酒”，試圖挽回這難堪的局面，同時，在無人注意的角度，狠狠地掐了一下趙嬤嬤的手臂。
趙嬤嬤立刻心領(lǐng)神會，上前一步，尖聲打著圓場：“哎呀！歲歲平安，歲歲平安！這是好兆頭??！世子爺定是太歡喜了，手滑了而已！無妨，無妨！快，快再給世子爺和夫人換一對合巹杯來！”
在蘇婉那冰冷目光的逼視和趙嬤嬤的圓場下，謝珩強(qiáng)行壓下了喉頭翻涌的惡心感。他痛苦地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神又恢復(fù)了那種空洞的麻木，只是臉色依舊慘白得嚇人。
他機(jī)械地接過下人重新遞上的酒杯，手臂僵硬地與蘇婉交纏，將那杯如同穿腸毒藥的合gl酒，一飲而盡。
酒液入喉，辛辣，苦澀，如同燒紅的烙鐵，從喉嚨一路灼燒到他的五臟六腑。
破廟里，那幾條野狗齜著森白的獠牙，流著涎水，低吼著，一步步，逼近了角落里的沈璃。
她甚至能感覺到它們噴出的、帶著濃重腥臭的熱氣，撲打在自己冰冷的臉上。
巨大的恐懼，讓她殘存的身體本能地、最后地抽搐了一下。
但隨即，一種更深沉的、徹底的解脫感，涌上了她即將消散的意識。
來吧……
結(jié)束吧……
孩子……娘親來了……
謝珩……地獄……我們相見……
身體，在最后一次劇烈的痙攣后，猛地繃直，隨即，又徹底地癱軟下來。
胸口那最后一絲微弱的起伏，停止了。
她瞪大的、空洞的眼睛，失去了最后一點焦距，直直地望著屋頂那個破洞，映著那片絕望的、鉛灰色的天空。
她那只一直攥著花瓣的手，終于徹底松開。
那枚被血淚浸染過的枯黃花瓣，從她的掌心滑落，無聲地飄向了冰冷骯臟的地面。
她的靈魂，脫離了那具殘破的、正在被野獸撕扯的軀殼，漂浮在了空中。她“看”著這一切，心中再無波瀾，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更多的風(fēng)雪從破洞灌入，無情地覆蓋下來，漸漸掩蓋了那具殘破的身體，掩蓋了干涸的血跡，也掩蓋了那枚象征著愛情徹底湮滅的櫻花花瓣。
破廟，徹底淪為了一座冰封的墳?zāi)埂?/p>
沈璃的靈魂，感覺不到寒冷和痛苦了。她最后“望”了一眼侯府的方向，那里，隱約還傳來喜慶的樂聲。她的“眼神”無悲無喜，只有徹底的虛無。
隨即，她這縷殘魂，如同一盞燃盡了燈油的殘燭，化作了點點微弱的、帶著櫻花般淡粉色光暈的星塵，消散在了這片凜冽的風(fēng)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