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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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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的露水帶著煤渣味,東廂房的窗紙被風舔出細碎的破洞,像無數(shù)只眼睛在外面窺視。陸瑤的哭聲從帳子里鉆出來,裹著股潮濕的寒氣,在青磚地上積成薄薄的白霜,霜花里浮著細小的煤粒 —— 與煤礦巷道里的煤塵一模一樣。

“井里…… 井里有人招手?!?她的指甲深深掐進陸衍的胳膊,后頸的紅痕被冷汗浸得發(fā)亮,像三條剛凝固的血蚯蚓。陸衍掀開帳子的瞬間,聞到股熟悉的硫磺味,濃得像是有人把契約堂的空氣灌進了這方寸之地,左胸的青斑突然燙起來,像揣著塊從七號井撈上來的烙鐵。

月光從窗洞鉆進來,在陸瑤后頸投下歪斜的影子,紅痕邊緣竟在慢慢發(fā)青,形狀像極了煤礦巷道的分支圖。陸衍數(shù)著那些蔓延的紋路,不多不少正好七條,每條盡頭都有個針尖大的黑點,像是釘死的礦燈。

“穿黑褂子的,” 陸瑤的牙齒打著顫,聲音碎得像被鎬頭鑿過的煤層,“手里的鎬頭滴著血,說我‘時辰快到了’。” 她突然指向西跨院的方向,眼睛瞪得滾圓,瞳孔里映出個模糊的人影,正貼在窗紙上往屋里看 —— 那人缺了左耳,帽檐壓得很低,露出的半張臉泛著青灰色的光。

陸衍抄起枕邊的半截鎬頭沖過去,窗紙被捅破的瞬間,外面的人影化作團黑霧,飄向西跨院的方向。他追到門口時,見那團霧鉆進契約堂的門縫,門縫里滲出的液體突然沸騰起來,在石階上積成個小小的水洼,映出七個缺耳的礦工,正圍著口井鞠躬。

“哥,別碰那水!” 陸瑤的聲音帶著哭腔,后頸的紅痕已經(jīng)完全變成青灰色,像塊被水泡漲的苔蘚。陸衍回頭的剎那,看見妹妹的影子在墻上扭曲,影子的后頸處,竟有個極小的 “7” 字在蠕動,像是用煤渣拼出來的。

沈氏提著馬燈進來時,燈芯爆出的火星在青斑上燎出細小紅點,像燒紅的針尖扎進皮肉?!翱炷冒菟畞?。” 她的聲音發(fā)顫,銀簪子在發(fā)髻里抖得厲害,鬢角的白發(fā)沾著煤渣,像是剛從煤礦巷道里鉆出來。

銅盆里的艾草水泛著泡沫,水面浮著七片完整的葉子,每片都打著卷,邊緣焦黑如被礦燈烤過。沈氏蘸水擦拭青斑時,陸衍發(fā)現(xiàn)那些水跡落在地上,竟慢慢聚成個井的形狀,井口處浮出個模糊的 “趙” 字 —— 與母親火堆里燒剩的布帶上的字跡如出一轍。

“光緒二十一年也出過這事兒?!?沈氏的指甲掐進陸瑤的肩頭,青斑被按出七個指印,每個印子里都滲出細小紅珠,“你三姑奶奶后頸也長這東西,血月那天去契約堂燒紙,就再沒回來?!?她突然停手,馬燈的光暈里,陸衍看見母親手腕內(nèi)側(cè)的青斑正在發(fā)光,與陸瑤后頸的紋路完美契合。

艾草水快擦完時,陸瑤突然劇烈地抽搐起來,眼睛翻出白仁,嘴里吐出些灰黑色的粉末。陸衍伸手去接,粉末落在掌心瞬間凝成細小的鎬頭,鎬尖對著他左胸的位置,像是要鑿穿皮肉?!熬恕?三百個……” 她含混地嘟囔著,嘴角溢出的泡沫里,漂著幾縷黑色絲線,發(fā)質(zhì)與傘骨上的、留聲機里的毫無二致。

窗外的石榴樹突然 “嘩啦” 響了一聲,七個青果撞在一起,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像空殼里塞著石頭。陸衍瞥見樹影里站著個黑影,手里舉著盞礦燈,燈光在葉隙間晃出無數(shù)光斑,在東廂房的墻上拼出殘缺的煤礦地圖,七號井的位置被圈成個黑圈,旁邊標著 “1905”。

“她在說礦難的事?!?陸衍按住妹妹抽搐的手,她的指尖涼得像塊冰,指甲縫里嵌著的煤渣碾開后,是暗紅色的粉末 —— 與契約堂供桌布上的血印成分相同。陸瑤后頸的青斑此刻完全舒展開,巷道紋路里浮出無數(shù)個小人影,都穿著礦工服,正往深處鉆去。

沈氏突然往陸瑤嘴里塞了片曬干的艾草葉,葉片剛碰到舌頭,陸瑤的眼睛就恢復了神采,只是瞳孔里還浮著層白霧,像被煤煙熏過的礦燈玻璃?!案?,我看見井底下有鐵軌,” 她抓住陸衍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鐵軌盡頭有扇門,門環(huán)是龍形的,跟副官佩刀上的一樣。”

陸衍的心跳驟然漏了一拍。軍閥電報上的龍形圖案、父親書房暗格的銅鎖、母親玉佩上的紋路,此刻在腦子里匯成個猙獰的輪廓,龍爪正死死攥著礦工鎬,鎬尖滴著血。他低頭看向自己的左胸,羊毛衫下的皮膚燙得厲害,像有團火在里面燒。

“你也有?” 沈氏的聲音突然發(fā)飄,馬燈 “哐當” 掉在地上,燈油潑出來,在青磚上漫開,竟順著青斑的紋路流淌,“陸家長子都有這印記,你太爺爺、你爺爺、你父親……” 她沒再說下去,只是用袖口捂住嘴,指縫里漏出的嗚咽聲,與留聲機播放《夜來香》時的雜音同調(diào)。

陸衍猛地扯開襯衫,左胸的青斑在月光下泛著青灰色的光,形狀比白天大了一圈,邊緣浮現(xiàn)出與陸瑤后頸相同的巷道紋路。他數(shù)著那些分支,不多不少正好七條,每條盡頭的黑點都在微微發(fā)亮,像深埋在煤層里的礦燈。

“這不是胎記。” 陸衍的指尖觸到青斑,皮膚下有什么東西在輕輕蠕動,像條細小的蚯蚓往心臟鉆去。他想起父親書房掛鐘倒轉(zhuǎn)時的齒輪聲,想起契約堂鎖鏈拖地的尖嘯,那些聲音此刻都鉆進左耳,變成無數(shù)礦工的號子:“挖得深,見閻王,陸家門里藏血光……”

陸瑤突然指向梳妝臺,鏡子里的月光正在扭曲,像被揉皺的錫箔紙?!澳抢镉腥??!?她的聲音帶著哭腔,鏡中自己的后頸處,青斑里的小人影正齊刷刷地轉(zhuǎn)身,黑洞洞的眼睛對著陸衍,“他們說你也是‘祭品’,跟我一樣?!?/p>

陸衍沖到鏡子前,鏡面蒙著層白霧,擦凈后,他看見自己的左胸透過襯衫映在鏡里,青斑的巷道紋路里,浮出個缺耳的礦工,正舉著鎬頭往他心口砸來。轉(zhuǎn)身看時,身后空無一人,再回頭,鏡中的礦工已經(jīng)鉆進他的青斑,只留下個極小的 “7” 字在紋路里閃爍。

“初一卯時快到了?!?沈氏撿起地上的馬燈,燈芯重新點燃時,火焰變成青綠色,“得去契約堂點燈,用瑤兒的頭發(fā)做燈芯?!?她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往陸衍手里塞了把銀簪,簪頭刻著簡化的龍形,龍爪握著的礦工鎬尖,正對著 “7” 字刻度。

陸瑤的哭聲漸漸停了,后頸的青斑不再發(fā)燙,只是紋路里的小人影還在慢慢移動。窗外的石榴樹安靜下來,七個青果懸在枝頭,像串沒點亮的燈籠,果皮上的人臉輪廓對著東廂房,眼睛的位置滲出的汁液,在地上積成個小小的水洼,映出無數(shù)頂?shù)V工帽在井底沉浮。

陸衍攥緊銀簪,簪頭的龍形硌得掌心生疼。他知道,妹妹的囈語不是夢,那些井里的人影、鐵軌盡頭的龍形門環(huán)、青斑里的礦工,都是地脈在傳遞信息 ——1905 年的礦難真相,1875 年的契約秘密,正通過這對兄妹的血脈慢慢浮現(xiàn)。

東廂房的掛鐘突然 “當” 地響了一聲,指針卡在凌晨三點 —— 與父親書房掛鐘倒轉(zhuǎn)的時間、煤礦井口遞煙儀式的禁忌時辰完全一致。鐘擺晃動的陰影里,陸衍看見自己左胸的青斑與陸瑤后頸的青斑正在同步發(fā)光,巷道紋路里的 “7” 字對齊時,西跨院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音,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像是有什么東西正往東廂房走來。

陸瑤突然抓住他的手,掌心的煤渣蹭在他手腕上,凝成個極小的礦工剪影?!案纾麄冊跀?shù)人數(shù)?!?她指著窗外,石榴樹的影子在地上蠕動,像無數(shù)條細小的蛇,“三百零七個,還差兩個。”

陸衍望向窗外,月光下的西跨院門口,七個缺耳的黑影正排著隊往里走,最后一個轉(zhuǎn)身時,他看清那人左胸有塊青斑在發(fā)光,與自己胸前的胎記一模一樣。風里傳來極細的低語,像是無數(shù)人在同時念叨:“血月到,雙脈齊,井門開……”

他知道,妹妹的囈語只是開始。當青斑的巷道紋路完全展開,當兩個 “祭品” 的血脈徹底共鳴,西跨院那扇釘著七枚黃銅釘?shù)哪鹃T后,藏著的將是陸趙兩家百年詛咒的真相,是三百零七條人命的吶喊,是 1928 年血月之夜無法逃避的宿命。

東廂房的燈突然滅了,黑暗里,陸衍感覺左胸的青斑與妹妹后頸的青斑貼在了一起,燙得像兩塊燒紅的烙鐵。鎖鏈聲越來越近,帶著金屬摩擦的尖嘯,他仿佛聽見無數(shù)個礦工的腳步聲,正從契約堂的方向涌來,踩過青石板的聲響里,混著留聲機的雜音,混著軍閥電報上的龍形低吼,混著母親壓抑的嗚咽,最終都匯成兩個字:血月。

血月還有一年,但陸衍知道,地脈的倒計時,已經(jīng)刻進了他和妹妹的骨頭里。青斑里的巷道正在延伸,那些小人影鉆得越來越深,像在為即將到來的獻祭,打通一條通往地獄的路。


更新時間:2025-08-11 01:17: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