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坳的老宅,在深秋的夜里,總有一種滲入骨髓的寂靜。
那不是城市里被車流人聲稀釋后的安靜,
而是一種近乎真空的、沉甸甸的、能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死寂。風(fēng),
成了這死寂中唯一不安分的幽靈。它穿過老宅年久失修的窗欞縫隙,發(fā)出嗚嗚咽咽的低鳴,
像是什么東西在角落里偷偷啜泣,又像是朽木在黑暗中不堪重負(fù)的呻吟。七八歲的張三,
最怕的就是這種夜晚。那風(fēng)聲鉆進(jìn)耳朵里,仿佛帶著冰冷的鉤子,
能輕易勾起心底最深處的恐懼。那年他大概七八歲的樣子,具體是哪一年,記憶已經(jīng)模糊,
只記得是個深秋,天氣早早地轉(zhuǎn)涼,空氣里彌漫著枯草和泥土被霜打過的清冷氣息。
父母去鄰村幫工,趕著收最后一茬莊稼,晚上回不來。偌大的老宅里,
只剩下他和年邁的奶奶。奶奶姓周,村里人都叫她周婆婆,
是個瘦小、沉默、臉上刻滿歲月溝壑的老人。她像這老宅的一部分,安靜地存在著,
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后的麻木。老宅很大,空蕩蕩的。白天還好,陽光透過蒙塵的窗紙,
勉強(qiáng)驅(qū)散些陰冷??梢坏酵砩?,黑暗仿佛有了生命,
從各個角落——那幽深的堂屋、緊閉的廂房、堆滿雜物的閣樓——悄無聲息地蔓延出來,
貪婪地吞噬著每一寸光亮。張三從小就怕黑,尤其怕一個人睡在偏房那間空曠的屋子里。
那屋子朝北,常年不見陽光,墻壁是斑駁的土坯,地面是冰冷的泥地,
墻角堆著些蒙塵的農(nóng)具和廢棄的木料,散發(fā)著一股陳年的霉味和塵土氣。那天晚上,
他死活不肯一個人睡。晚飯時,他扒拉著碗里的紅薯稀飯,小臉皺成一團(tuán),
聲音帶著哭腔:“奶……我怕……我要跟你睡……”奶奶抬起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
沒說話,只是用枯瘦的手把碗里最后一點(diǎn)稀飯刮進(jìn)嘴里。昏黃的油燈下,
她的影子在墻壁上拉得很長,微微晃動?!芭律??”奶奶的聲音低沉沙啞,像砂紙磨過木頭,
“這么大娃了,還怕黑?”“就是怕……”張三的聲音更小了,帶著委屈,
“那屋里有聲音……吱嘎吱嘎的……”“那是風(fēng)?!蹦棠谭畔峦?,用袖子抹了抹嘴,
“老房子,木頭松了,風(fēng)一吹就響。睡吧,睡著了啥都聽不見?!睆埲灰溃畔峦?,
跑過去抱住奶奶的胳膊搖晃:“奶……我跟你睡嘛……求你了……”奶奶嘆了口氣,
臉上的皺紋更深了。她沉默地收拾著碗筷,動作緩慢而沉重。張三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下去,
他知道奶奶的脾氣,倔得很。收拾停當(dāng),奶奶從堂屋角落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里,
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東西。那是一個生滿了暗紅色銹跡的鐵燭臺,
上面還粘著半截凝固的、顏色暗沉的紅蠟燭?!包c(diǎn)上這個,”奶奶把燭臺塞到張三手里,
鐵銹的冰冷觸感讓他一哆嗦,“亮堂點(diǎn),就不怕了?!睆埲踔鵂T臺,像捧著救命稻草。
奶奶劃亮一根火柴,橘黃色的火苗跳躍著,點(diǎn)燃了那半截紅蠟燭。燭火起初微弱,
掙扎了幾下,才穩(wěn)定下來,散發(fā)出昏黃、粘稠的光暈。奶奶把燭臺放在床頭柜上,
離張三的枕頭很近。搖曳的燭火跳動著,
在斑駁的土墻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柜子的影子像蹲伏的怪獸,
窗欞的影子像張開的利爪,他自己的影子在墻上晃動,也顯得陌生而詭異。
這光亮非但沒有帶來多少安慰,反而讓那些影子顯得更加活靈活現(xiàn),仿佛隨時會撲下來。
但比起徹底的黑暗,這點(diǎn)搖曳的光明終究是張三唯一的依靠。
“奶……我害怕……”張三縮進(jìn)冰冷的被窩里,只露出兩只眼睛,
驚恐地盯著墻上那些舞動的黑影,聲音帶著哭腔?!芭律叮俊蹦棠套诖策?,
粗糙的手掌隔著薄被拍了拍他的腿,“奶就在隔壁屋,門開著呢,有事兒喊一聲就聽見了。
”她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帶著一種歲月沉淀下來的篤定,仿佛在陳述一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張三看著奶奶布滿皺紋的臉,在昏黃的燭光下顯得格外蒼老,但那雙渾濁的眼睛里,
似乎有種讓他安心的力量。他稍微挪動了一下身體,把被子裹得更緊了些,
只露出鼻子和眼睛。“快睡吧,”奶奶又拍了拍他,“睡著了就不怕了。
明兒你爹娘就回來了?!睆埲c(diǎn)點(diǎn)頭,努力閉上眼睛,長長的睫毛因?yàn)榭謶侄⑽㈩澏丁?/p>
他強(qiáng)迫自己不去看墻上那些晃動的影子,
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聽著奶奶輕輕的腳步聲走出房間,帶上了門——但沒有關(guān)嚴(yán),
留了一條縫。堂屋微弱的油燈光線從門縫里透進(jìn)來一絲,在地上拉出一道細(xì)細(xì)的光帶。
奶奶走動時,舊布鞋摩擦地面的細(xì)微聲響,也斷斷續(xù)續(xù)地傳進(jìn)來。這些微弱的聲音和光線,
成了他與外界恐懼隔絕的最后屏障。他蜷縮在被窩里,身體繃得緊緊的,像一只受驚的小獸。
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捕捉著屋外的每一點(diǎn)動靜:風(fēng)吹過院外枯草的沙沙聲,
遠(yuǎn)處不知名夜鳥短促而凄涼的啼叫,甚至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咚地在胸腔里回蕩,
震得耳膜發(fā)麻。他緊緊閉著眼,被子蒙住了半張臉,
只留下鼻子呼吸著被窩里帶著塵土和霉味的空氣。時間在恐懼中變得粘稠而漫長。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他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了,
意識在清醒與混沌的邊緣徘徊;也許他只是閉著眼睛在無邊的恐懼中煎熬。
身體的疲憊和精神的緊張讓他陷入一種半夢半醒的恍惚狀態(tài)。就在這時,
一種極其微妙的感覺,毫無征兆地攫住了他。不是聲音突然變大,也不是氣味變得濃烈。
是一種……存在感。一種冰冷的、帶著強(qiáng)烈注視感的……存在,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在床邊。
仿佛原本均勻的空氣被無形的力量攪動了一下,溫度驟然下降了幾度。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
并非來自深秋的夜風(fēng),而是源自某種更深邃、更陰冷的東西,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
滲透進(jìn)被窩,纏繞上他的皮膚。張三猛地睜開眼睛!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了!燭火還在床頭柜上搖曳,光線昏黃粘稠,
將房間籠罩在一片朦朧而晃動的光影里。就在他睜眼的瞬間,他清晰地看到——床沿邊,
緊挨著他的被子,坐著一個……人!不是模糊的影子!是一個清晰無比的人形輪廓!
它就那樣突兀地、毫無聲息地坐在那里!更讓張三魂飛魄散的是——這個人,
是正對著他坐著的!它的臉,完完全全、毫無遮擋地,正對著張三驚恐睜大的雙眼!
那張臉……那張臉……慘白! 如同刷了一層劣質(zhì)的、毫無生氣的石灰!
整張臉皮呈現(xiàn)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非人的蒼白!油彩! 極其鮮艷、極其刺眼的油彩,
如同凝固的顏料,涂抹在那張慘白的臉上!兩道濃重得如同凝固鮮血的猩紅,從嘴角開始,
以極其夸張、極其扭曲的弧度向上揚(yáng)起!那嘴角咧開著,一直咧開到接近耳根的位置,
形成一個巨大而詭異的、無聲狂笑的形狀!那笑容里沒有一絲暖意,
只有純粹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惡意!兩道深黑色的、如同干涸墨汁般的粗重線條,
從眼角下方開始,如同蜿蜒的毒蛇,一直向下延伸,劃過慘白的臉頰,
最終消失在扭曲的下巴邊緣!這淚痕非但沒有帶來悲傷感,
反而增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詭異和兇戾!眼睛的位置,
是兩團(tuán)深不見底的、如同墨池般的漆黑!沒有眼白,沒有瞳孔,
只有純粹的、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線的黑暗!那黑暗如同兩個漩渦,
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著他!帶著一種冰冷刺骨、毫無感情的審視!整張臉,
就是一張被放大了的、活生生的、猙獰恐怖的戲曲花臉面具!
但它是長在一個坐在他床邊的人身上的!在昏黃搖曳的燭光下,那油彩閃爍著詭異的光澤,
猩紅和漆黑在慘白的底色上形成強(qiáng)烈的視覺沖擊,扭曲的線條仿佛在燭火的跳動下微微蠕動!
那咧到耳根的猩紅嘴角,那深不見底的黑洞般的眼睛,正對著他,無聲地訴說著非人的恐怖!
張三的呼吸瞬間停滯!大腦一片空白!極致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灌滿了他的四肢百??!
他想尖叫,喉嚨卻被無形的恐懼死死扼住,只能發(fā)出“嗬嗬”的、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抽氣聲!
他想縮進(jìn)被子,身體卻僵硬得如同被凍住,連一根手指都無法動彈!
他只能瞪大著幾乎要裂開的眼睛,瞳孔因?yàn)闃O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大小,
死死地、被動地迎上那雙黑洞般的眼睛和那張近在咫尺的、無聲獰笑的花臉!
時間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房間里只剩下燭火燃燒時極其細(xì)微的噼啪聲,
和張三自己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他能感覺到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間從額頭、后背、全身每一個毛孔涌出,
冰冷地浸透了單薄的衣衫!那冰冷的注視感,如同實(shí)質(zhì)的冰針,狠狠扎在他的皮膚上,
刺入他的骨髓里!“啊——?。?!”積蓄到頂點(diǎn)的恐懼終于沖破了喉嚨的封鎖!
張三爆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幾乎不似人聲的尖利慘叫!那聲音充滿了極致的驚恐和絕望,
像一把鋒利的錐子,猛地刺破了老宅死寂的夜幕!“鬼啊——?。?!奶——!??!
”幾乎是同時,
隔壁房間傳來急促的、趿拉著布鞋的腳步聲和奶奶焦急的、帶著睡意的呼喊:“三兒?!
咋了?!三兒!別怕!”“啪嗒!”一聲清脆的開關(guān)聲!
堂屋那盞功率不大的白熾燈泡瞬間亮起!昏黃但穩(wěn)定的電燈光線,如同決堤的洪水,
猛地透過虛掩的門縫,洶涌地灌入了偏房!就在這穩(wěn)定的、帶著暖意的燈光亮起的剎那!
張三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坐在床邊、正對著他、臉上涂著恐怖花臉的人影,
如同被陽光照射的冰雪,又像是被戳破的肥皂泡,瞬間……消散了!不是跑開,不是躲藏,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就是那樣毫無征兆地、徹底地……憑空消失了!
仿佛剛才那令人窒息的壓迫感和那張近在咫尺的詭異花臉,都只是他極度恐懼下產(chǎn)生的幻覺!
奶奶猛地推開門沖了進(jìn)來,手里還下意識地抓著一把靠在門邊的舊掃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