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的露水還凝在草葉上時，陳扶生被一陣密集的腳步聲驚醒。
不是阿炎的沉穩(wěn)步伐，而是許多人踩過地面的“沙沙”聲，混著粗糲的喘息和低低的呼號。他坐起身，耳中已能分辨出不同的響動——有人在磨石斧，“嚓嚓”的摩擦聲帶著金屬的冷硬；有人在檢查獸皮弓弦，“嘣嘣”的試拉聲短促而有力。
阿炎掀開草簾走進來，肩上扛著那根昨日見過的骨笛，手里多了根削尖的木矛?！敖袢斋C鹿，跟緊我?！彼穆曇舯绕饺崭?，像淬了晨光，“不用你動手，看著就好?！?/p>
陳扶生被阿炎拽著胳膊拉起來，木矛被硬塞進他手里。木頭的紋理硌著掌心，他仍覺不出“觸感”，卻能聽見自己腳步踩在草上的輕響，與周圍的聲浪融在一起。
部落的青壯年已在巖洞外列隊，足有二十余人。每個人都赤著上身，肌肉在晨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腰間圍著獸皮裙，手里或握木矛，或持石斧。見阿炎出來，他們齊齊低喊一聲，那聲音震得陳扶生耳鼓發(fā)麻，像遠處滾過的悶雷。
“走！”阿炎一聲令下，隊伍立刻動了。
他們穿行在密林中，腳步輕得像貓。阿炎走在最前，時不時舉起骨笛吹一聲短促的調(diào)子，“嗚——”的音波穿林而過，后面的人便會用更低的調(diào)子回應。這是他們的暗號，陳扶生聽不懂，卻能從那抑揚頓挫里，聽出“左拐”“停下”“有動靜”的分別。
他跟著阿炎的影子，聽著樹葉劃過獸皮的“簌簌”聲，聽著有人不小心踢到石頭的“咚”聲，聽著阿炎突然抬手時，所有人瞬間屏住呼吸的寂靜。原來“狩獵”不是只有廝殺，更多的是這種緊繃的、等待的聲響。
鹿群出現(xiàn)在河谷時，陳扶生先聽到的是“窸窣”的蹄聲——比想象中輕，像無數(shù)片葉子在地面快速翻動。接著是鹿的呼吸聲，綿長而警惕，混著啃食青草的“咔嚓”聲。
阿炎猛地將骨笛橫在唇邊，吹了個尖銳的長音。
“嗚——！”
聲浪未落，二十多個族人已如箭般撲出。木矛破空的“咻咻”聲、鹿群驚惶的“呦呦”嘶鳴、人的吶喊聲瞬間炸響，像一場暴雨砸進河谷。陳扶生被這突如其來的喧囂震得后退半步，耳中嗡嗡作響，卻清晰地捕捉到阿炎的聲音——他在吼，不是雜亂的喊，而是帶著節(jié)奏的指揮，每個音節(jié)都像一記重錘，敲在混亂的聲浪里。
他看見阿炎追著一頭雄鹿沖出去，那鹿的后腿中了一矛，跑起來一瘸一拐，蹄聲變得踉蹌。阿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粗重的喘息聲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突然，他縱身躍起，木矛劃破空氣的銳響后，是“噗嗤”一聲悶響——矛尖扎進了鹿頸。
溫熱的血濺在阿炎臉上，他卻仰頭發(fā)出一聲長嘯。那聲音穿透了所有嘈雜，洪亮、野性，帶著勝利者的驕傲，震得河谷都似在回應。陳扶生站在原地，聽著那嘯聲里的力量，突然覺得，這或許就是“活著”最直白的模樣。
回程時，族人扛著獵物，歌聲漸漸響了起來。不成調(diào)，卻歡快，每個字都拖著長長的尾音，像在把狩獵的辛苦都唱出來。阿炎走在最前，肩上扛著那頭最大的雄鹿，血順著他的手臂滴落在草上，“嗒、嗒”的聲響，竟和歌聲的節(jié)奏莫名合拍。
路過一片灌木叢時，阿炎忽然停下，回頭看陳扶生?！奥犚娏藛幔俊彼χ鴨?，臉上的血混著汗水，卻亮得驚人，“這是我們部落的聲音——能獵到食，能活下去的聲音?！?/p>
陳扶生望著他，耳中還回蕩著那聲長嘯，那木矛入肉的悶響，還有此刻族人的歌聲。這些聲音像種子，落進他沉寂了萬年的耳蝸里，竟生出了一絲奇異的、名為“踏實”的感覺。
他抬起握著木矛的手，第一次主動朝阿炎的方向，挪了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