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下午像一場光怪陸離又血腥殘酷的噩夢,深深烙進了我的骨髓。
冷驍被救護車帶走后,我在警局做筆錄,把陳璐高中時對我的霸凌、回校后的騷擾、論壇污蔑、毀壞物品,直到這次當街潑硫酸的經過,原原本本、仔仔細細地說了出來。負責記錄的女警聽得眉頭緊鎖,旁邊的警官臉色也越來越沉。
“情況我們了解了,夏同學?!敝心昃俸仙瞎P錄本,語氣嚴肅,“陳璐的行為性質極其惡劣,涉嫌故意傷害,證據鏈也比較清晰,我們會依法處理。你先回去休息,注意安全,有需要我們會再聯系你?!?/p>
走出警局大門時,天已經擦黑。深秋的寒風卷著落葉,刮在臉上生疼。林琳接到消息,早就等在門口,一看到我就撲上來,帶著哭腔:“夏梔!你嚇死我了!那個瘋女人!冷驍怎么樣了?他的手……”
我搖搖頭,疲憊得說不出話。冷驍的手……那可怕的“滋啦”聲和焦黑的皮肉,像噩夢一樣揮之不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過得渾渾噩噩。學校方面高度重視,很快出了處理公告,給予陳璐開除學籍處分,并移交司法機關。論壇上那些污蔑我的帖子被火速刪除,造謠的ID也被封禁。但流言蜚語并沒有完全消失,走在校園里,我依然能感覺到一些異樣的目光。
我試著給冷驍發(fā)過兩次信息,詢問他的傷勢。石沉大海。打電話,關機。他像是人間蒸發(fā)了。
我去過保衛(wèi)處幾次,那個值班的保安大叔告訴我,冷驍請了長假養(yǎng)傷,具體在哪家醫(yī)院,上面沒說,他們也不清楚。大叔還唏噓:“小冷那手……唉,醫(yī)生說傷到神經和肌腱了,就算好了,以后怕是也……可惜了,多好的小伙子?!?/p>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細密的疼痛和沉重的愧疚。他是為了救我……那只曾經能撂倒三個混混、能精準踢飛彈簧刀的手……因為我,可能廢了。
這種愧疚和無形的壓力,像一張越收越緊的網,纏繞得我喘不過氣。我強迫自己不去想,把精力投入到學習上,可書本上的字跡常常模糊,變成他擋在我身前時那沉默而決絕的背影。
時間在壓抑中緩慢流逝。校園里的梧桐樹葉落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冬天來了。
距離硫酸事件過去快一個月。一個周五的晚上,林琳被她那個粘人的男朋友約去過二人世界了。宿舍里只剩下我一個人。外面下著小雨,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更添了幾分孤寂和清冷。
我對著電腦屏幕發(fā)呆,論文一個字也敲不下去。腦子里亂糟糟的,一會兒是冷驍手臂上的傷,一會兒是他蜷縮在儲物間里的嗚咽,一會兒又是他最后那個無聲的“沒事”。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機,再一次撥打了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
聽筒里傳來的不再是冰冷的“已關機”提示音,而是漫長的等待接通的“嘟——嘟——”聲!
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握著手機的手心全是汗。
響了大概七八聲,就在我以為又要無人接聽時,電話通了!
“喂?”
一個低沉沙啞,帶著明顯疲憊感的聲音傳來。是冷驍!
“冷……冷驍?”我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激動而有些發(fā)顫,“是我,夏梔。你……你怎么樣了?你的手……”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背景音很安靜,只有一點極細微的、像是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
“沒事?!彼穆曇粢琅f平淡,但那份沙啞和疲憊感卻掩蓋不住,“在復健?!?/p>
復健……這兩個字像針一樣扎了我一下。果然傷得很重。
“在哪個醫(yī)院?我……我能去看看你嗎?”我鼓起勇氣問。愧疚感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驅使著我。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久到我以為他會拒絕。
“……好?!彼K于開口,聲音似乎柔和了一丁點,報了一個醫(yī)院的名字和病房號,“明天下午吧?!?/p>
掛了電話,我握著發(fā)燙的手機,在安靜的宿舍里站了很久。窗外的雨聲似乎也變得不那么煩人了。
第二天下午,我買了水果,按捺著復雜的心情,找到了冷驍所在的醫(yī)院和病房。這是一家部隊系統(tǒng)的醫(yī)院,環(huán)境清幽,管理嚴格。我登記后,才被允許進入住院樓。
推開單人病房的門,消毒水的味道撲面而來。房間里很整潔,也很安靜。冷驍半靠在搖起的病床上,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他瘦了些,臉色依舊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下頜的線條顯得更加冷硬。
最刺眼的,是他那只裹著厚厚紗布、固定在胸前支架上的右手臂。白色的紗布從手肘一直纏到手腕,露出的幾根手指也包裹著,看上去僵硬而脆弱。
看到我進來,他沒什么表情的臉上似乎掠過一絲極淡的、轉瞬即逝的波動。眼神依舊深邃,但不再像之前那樣空茫,里面沉淀著一些東西,像是經歷劇痛后的疲憊,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復雜情緒。
“坐?!彼Я颂掳停疽獯策叺囊巫?。聲音比電話里聽起來更清晰些,但依舊低沉沙啞。
我把水果放在床頭柜上,在椅子上坐下,手腳有些不知道往哪放,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他那只傷臂?!澳恪杏X怎么樣?醫(yī)生怎么說?”
“恢復中?!彼院喴赓W,目光落在我臉上,停頓了幾秒,“你呢?學校那邊?”
“都處理好了。陳璐被開除了,案子在走程序?!蔽业吐曊f,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謝謝你……冷驍,真的……對不起,都是因為我……”
“跟你無關?!彼驍辔?,語氣很淡,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斬釘截鐵,“是她該死?!?/p>
這三個字從他嘴里平靜地說出來,帶著一種冰冷的重量。病房里的空氣似乎都凝滯了一下。
我看著他平靜無波的臉,那句“跟你無關”像一股暖流,卻又裹挾著更深的自責。怎么會無關?如果不是為了救我……
“你的手……”我的聲音哽住了,眼眶有些發(fā)熱。
冷驍順著我的目光,也看向自己那只裹得像木乃伊的手臂。他的眼神很平靜,沒有怨恨,沒有惋惜,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接受。
“廢不了?!彼卣f,像是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以后開槍可能不穩(wěn),揍人足夠了?!?/p>
這帶著冷幽默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卻讓我鼻子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他是在安慰我嗎?用這種……獨特的方式?
我們之間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只有病房里儀器規(guī)律的滴答聲。
“那些火光……”我猶豫了很久,還是忍不住,聲音很輕,帶著小心翼翼,“那些……沒能跑掉的人……是你過去的任務嗎?”
問出這句話,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知道這是他的禁區(qū),是他深夜獨自舔舐的傷口。
冷驍的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猛地抬起眼,目光銳利如電,瞬間鎖定了我。那眼神極其復雜,有震驚,有被窺破秘密的慍怒,有深沉的痛苦,甚至還有一絲……極其短暫的殺意!病房里的溫度仿佛驟降了幾度!
我被他看得頭皮發(fā)麻,心臟狂跳,幾乎要奪路而逃。我后悔了,我不該問的!
但很快,那駭人的眼神如同潮水般退去。他眼中的驚濤駭浪平息下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近乎認命的蒼涼。他緩緩地移開目光,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
“……嗯?!?良久,他才從喉嚨深處擠出一個極其沙啞的單音。像是用盡了全身力氣。
這一個字,重若千鈞。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也證實了我雨夜在儲物間外聽到的一切。
“都過去了?!蔽铱粗o繃的側臉線條,輕聲說,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說服自己,“你救了我很多次。你很好,冷驍?!?/p>
他沒有任何反應,依舊沉默地望著窗外,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那只完好的左手,在被子下,似乎微微蜷緊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