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新房是丈夫掏空積蓄買的,大哥卻要求獨占?!凹蕹鋈サ呐畠簼姵鋈サ乃?!
”父親磕著煙袋悶聲道,“你嫂子說得在理,是規(guī)矩。
”母親只會抹淚:“你哥孩子多負(fù)擔(dān)重,你好歹讀過書…多擔(dān)待些……”雨夜被趕出家門,
才發(fā)現(xiàn)房產(chǎn)公證書寫著丈夫的名字。攥著150萬房產(chǎn)證明逼哥嫂還錢,
母親卻哭著拽我手臂:“你哥就這一個窩!你非要他拖兒帶女睡橋洞?!”銀行查賬落空后,
我直接掛出“急售”。踏上開往北方的長途車,
嫂子捧著孕肚撲在車窗上:“那房是我兒的命!”1雨點子越來越密,
噼噼啪啪砸在老屋坑洼的水泥地上,濺起一股裹著陳年霉味的土腥氣。
堂屋中央懸著的那只蒙滿油垢的鎢絲燈泡,勉強在油膩的八仙桌上投下一團昏黃粘膩的光暈。
蔫的青菜、黑黢黢的老咸菜、干癟的蝦皮、清可見底的冬瓜湯——在光影里越發(fā)顯出灰敗來。
王桂枝——我那親嫂子,手里的筷子尖挑著碗底一粒米,穩(wěn)穩(wěn)占了桌子一角,像釘死了地盤。
她身上那件扎眼的玫紅色小開衫,在這灰暗里活像一道裂開的傷疤。
嗓子清得刻意又響亮:“爸,媽!掏心窩子的話!兒子養(yǎng)老送終,那是天經(jīng)地義!女兒?
”那尾音拖長了,淬了毒的眼風(fēng)刀子似的剮到我臉上?!皾姵鋈サ乃?/p>
自古沒聽說水倒灌回門的理兒!老江家的規(guī)矩,丟不起這人!”“水倒灌”幾個字,
她嘎嘣一聲咬碎,像嚼著冰碴子。我攥著筷子的手猛地收緊,指節(jié)死白,
指甲摳進粗瓷碗底的刻痕里。心口堵得發(fā)硬,塞滿了浸透水的朽棉花。
灶房昏燈下母親佝僂的背影、父親煙霧后沉默里藏不住的愁苦刻紋,在眼前輪番碾過。
父親狠咂巴一口旱煙,劣質(zhì)煙葉的辛辣瞬間爆開,悶進黏稠的空氣里。
渾濁的眼珠盯著碗沿上剝落的一小塊藍漆,眉頭鎖成疙瘩,嘴皮子上叼的煙袋鍋明滅著,
火星子落在油漬斑斑的桌面,燙出幾個焦黑小點。他從頭到尾,沒吐一個字。
母親干瘦的身子哆嗦了一下,枯樹枝般的手把她那只沿口崩了倆豁口的米黃色飯碗,
怯懦地、小幅度地往我跟前推了推?!跋摹膬骸弊齑紧鈩影胩?,才擠出點蚊蚋般的動靜,
“…添點蝦皮…”那點氣音,剛出口就被沉沉的死寂吞了?!皨專 贝蟾缃2荒蜔┑亟財?,
眉頭擰得死緊,眼風(fēng)溜過王桂枝那張寫滿不滿的臉,立馬堆上十二分的不耐煩,
“跟她叨叨啥!嫂子的話你沒聽見?祖上規(guī)矩擺著的!小夏,你就識相點!
這么巴掌大的地兒,你哥嫂加倆猴崽子轉(zhuǎn)個身都費勁!你那活兒又拴在鎮(zhèn)上,
不尷不尬地杵娘家,算哪門子事?”“賴?”喉嚨像被砂紙搓過,吐出的字帶著血銹味。
我猛地抬眼,目光釘子一樣扎進江海那張理所當(dāng)然的臉,“鎮(zhèn)上的賬本,月月對到眼皮發(fā)花,
錢都進了誰的口袋?媽上回胃疼住院的押金,誰墊的?爸開春買地膜麥種的錢,誰掏的?
你家老大開學(xué)要的新電腦,
嫂子脖上那條黃澄澄的金鏈子——” 視線刀子般剮向王桂枝畫得濃墨重彩的臉,
從扎眼的開衫刮到油亮簇新的卷發(fā),“江海!我‘賴’在這兒的,
是我牙縫里省出來、供你們吸得腦滿腸肥的血汗錢?!”“江夏!”王桂枝炸了毛,“啪!
”筷子摔在桌上,震得碗碟亂跳。她騰地站起,腰桿挺得筆直,
猩紅的蔻丹指甲直戳到我鼻尖前幾寸:“還有臉皮算這賬?!沒了你哥撐著門面,
你爹媽喝風(fēng)咽土去?!你那幾個銅鈿夠干啥?塞牙縫都不夠!衛(wèi)國當(dāng)兵了不起?
屁大點死工資,夠誰塞牙縫?還不是靠吸我們老江家的根基!爹媽心都掏出來了,
房子都給置上了!你們這對討債鬼還想咋樣?便宜貨!沒臉沒皮,
死乞白賴地巴著娘家這破窩!天下的便宜都讓你占絕了!”“衛(wèi)國吸你們的血?
”壓抑的火星子終于炸開,聲音卻冷得像淬過冰河,“縣城那大三房!
衛(wèi)國掏空了攢了十多年的工資,連他爹咽氣前壓箱底那點買棺木的錢都摳出來,
硬摁進那水泥盒子里的!爸!媽!當(dāng)初衛(wèi)國咋說的?要讓你們舒坦,靠近醫(yī)院好拿藥!
這是他的孝心!現(xiàn)在呢?倒成了衛(wèi)國占你們江家便宜?!”目光掃過江海瞬間僵死的胖臉,
掠過父親被煙嗆得蜷縮咳嗽的脊梁,
最后像釘子一樣死死砸在王桂枝那張快要裂開的面具上:“你們一家子住進去,
抽水馬桶堵了都喊我們花錢捅!我吭過一聲沒?!”王桂枝的臉皮像被當(dāng)眾撕開,紅白交錯,
浮粉簌簌往下掉。胸口起伏得像破風(fēng)箱,猛地抄起我那只豁口的粗陶碗,
胳膊一揮——“啪嗒!”碗里剩下的小半碗飯混著幾片蔫菜葉子,
狼狽地甩在泥水汪汪的地上?!皼]完了是吧?!”尖叫聲刮得人耳朵眼疼,
“陳芝麻爛谷子誰愛聽?!潑出去的水,早該干透!滾!帶上你那個面都露不了的窮當(dāng)兵的,
立刻給我滾出去!別污了我老江家的門楣!”話音砸落的瞬間,她手臂掄圓,
把那只粗碗狠狠朝我臉上摜來!粗陶碎裂的脆響,如同最后一根被碾斷的冰棱,
徹底鑿穿我搖搖欲墜的支撐。父親夾煙的手指猛一哆嗦,滾燙的煙灰燙在手背上,
嘶啞地痛哼出聲,咳得幾乎要把肺管子嘔出來,腰弓成了煮熟的蝦米。母親的眼淚早已決堤,
深壑般的皺紋被渾濁的淚水沖刷成爛泥溝,渾濁的淚滴洇濕了洗得發(fā)白脫線的舊衣襟。
她伸出一截枯樹枝般的手臂,在半空中徒勞地抓撓了一把虛空,
最終死死捂住自己淌滿淚水的干癟嘴唇?!跋摹逼扑榈膯柩时簧嘣诤韲道?,
肩膀抖得像寒風(fēng)中殘破的葉子。我望著母親懦弱的淚水,
親在煙霧里蜷縮的逃避姿態(tài);望著大哥眼神躲閃地盯著墻上那幅污跡斑斑的財神年畫;最終,
目光定格在王桂枝那張混合了刻薄、蠻橫與小人得志、在昏黃光線下泛著油光的勝利嘴臉。
一股深及骨髓的冰寒疲憊,瞬間淹沒了所有知覺。“好?!币粋€字,平得像枯井里的石子。
我緩緩站起,椅腿刮過粗礪的水泥地,發(fā)出刺耳的“吱嘎——”。“衛(wèi)國掏空家底壘起的窩,
你們住著舒坦?!毖凵褡詈笠淮温舆^幾張麻木僵硬的面孔,冰冷無波,
“這養(yǎng)了我二十幾年的破屋檐,看來也容不下我這灘‘臟水’了。我滾?!鞭D(zhuǎn)身就走。
鞋底踏過地上碎裂的粗瓷片,尖銳的茬口刺進膠底也渾然不覺。
冷雨裹挾著更濃郁的土腥霉味,劈頭蓋臉砸下。母親嘶啞的哭喊混在滂沱雨聲里:“夏兒!
下著雨??!……”被狂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院門口那棵歪脖子老樟樹下,雨勢驟然狂暴,
冰涼的雨水瞬間澆透了薄衫。我抹了把臉,抹不凈的雨水順頰而下。
掏出那部邊角漆都蹭掉大半的舊手機。雨水在屏幕上肆意橫流。劃開屏幕,
點開置頂?shù)哪莻€名字——“衛(wèi)國”。指尖在屏幕的涼意里停留一瞬,用力按了下去。
2“嘟——嘟——”長音在雨聲背景里顯得空洞悠遠,每一聲都像敲在緊繃的冰弦上。
就在絕望的寒流即將封凍一切前,咔噠一聲,電流雜音里傳來熟悉的呼吸,
和背景深處極模糊、極遙遠的集合號角?!跋南??
”李衛(wèi)國的聲音像一塊被雨水沖刷過卻依舊溫厚的巖石,穿透兩千多公里的濕冷。
喉頭像被冰封。千言萬語哽在胸口,凍僵的嘴唇顫抖著,
擠出幾個浸透雨水的字:“衛(wèi)國……我……我去找你?!彪娫捘嵌耸橇钊酥舷⒌乃兰?,
電流不安的滋啦聲和瓦片上如擂鼓的暴雨聲交織。一秒,或是一生那么漫長。“好!
”斬釘截鐵,毫無拖沓。“等我消息,就這一兩天。”背景隱約傳來快速有力的口令聲。
通話斷開。我攥著冰涼濕滑的手機,站在樟樹那點聊勝于無的遮蔽下,任暴雨沖刷。
衛(wèi)國那個簡短的“好”字,如同一小簇微弱的火苗,在胸腔最寒冷的角落猝然燃起,
帶著灼人的溫度,燒蝕著周身的冰層。縣城邊那間陳舊的小單間,
開門就是一股混著霉味和木頭潮氣的濁浪。一張鐵床,一張掉漆的二手木桌,
一把吱呀作響的塑料凳,墻角摞著個褪了色的塑料衣箱。
灰白的墻面上糊滿了照片——軍裝筆挺的李衛(wèi)國和裹在廉價紅緞旗袍里的我,
在那碗浮著零星牛肉片的清湯面“婚宴”上,笑容耀眼得沒心沒肺。
毛巾用力擦過濕透的頭發(fā),冰涼的布料貼上臉,狠狠揩去臉上橫流的水漬。
濕透的衣服緊黏在皮膚上,寒氣如細針,扎進骨頭縫里。離開!這個念頭如冰海下的暗流,
洶涌地沖破了堤岸。工作?維系那個“家”的意義早已蕩然無存。
目光落在墻上照片里李衛(wèi)國肩章上多出來的那道杠。他的擔(dān)子從未減輕。
可最沉重的錨鏈——縣城那套所謂“家”的象征,
那把名為“血脈”卻浸透算計的尖刀——必須斬斷!房子被他們寄生,成了頸上的枷鎖!
一個落滿厚塵的硬紙盒拖到搖晃的木桌上。打開盒蓋,灰塵在昏燈下起舞。
手指探入冰冷雜亂的底層翻找,賬本、泛黃的舊照片……終于觸到一個硬挺的磨砂文件袋。
房屋所有權(quán)證!深紅硬質(zhì)的封面被灰掩埋,像一具久封的棺槨。
指尖帶著微不可察的顫抖翻開,直奔核心。
墨字跡如烙鐵燙入眼底:“權(quán)利人:江有?!?“共有情況:單獨所有” …… 紙張翻動,
僵硬的手指停在權(quán)屬來源文件欄。呼吸瞬間凝滯!
房地產(chǎn)開發(fā)有限公司 買受人:李衛(wèi)國 合同備案號:03-2021-379買方簽名處,
那個力透紙背、筆劃剛勁的落款——李衛(wèi)國!白紙黑字!冷酷!清晰!致命!
衛(wèi)國一直是真正的買主!為了那份可笑的“體面”和所謂的“孝道”,
為了讓父母名正言順地“安心”,他將自己的名字隱在“江有?!钡墓诿嶂拢∥覀兎蚱?,
就這樣心甘情愿地被無形的鎖鏈捆縛,血肉填進無底的黑洞!
酸楚、心疼、被愚弄的痛恨、遲來的冰冷清醒——如同極寒冰層下轟然噴發(fā)的熔巖!
我死死抱著那本冰冷的紅證,像落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蜷縮在那把冰涼的塑料凳上,
臉深深埋進膝蓋。壓抑了半輩子的、受傷野獸般的嗚咽,終于撕裂喉嚨,
在狹小空間里沖撞回蕩!為那份甘之如飴的犧牲痛哭!
為那些視為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某槲瓒纯蓿檫@場徹頭徹尾、自欺欺人的騙局而痛哭!
哭聲撞在冰冷的墻上,又碎在腳下堅硬的地面。淚水洶涌成河,
仿佛要將這些年隱忍的泥濘沖刷干凈。當(dāng)最后一滴灼燙的淚滾落,
胸腔只剩下被烈焰灼燒后的冷硬灰燼。我猛地抬頭,臉上淚痕狼藉,眼中卻再不見半分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