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沈知意,陸家女仆,編號07。每天這個時候,我都要把陸沉舟的校服熨得沒有一絲褶皺。白襯衫、藏青領帶、袖扣對齊三毫米——錯一厘,他就會用那雙漆黑的眼睛盯你,像蛇纏住獵物,慢慢收緊。
窗外天光未亮,仆人通道的燈管滋滋作響。我低頭,指尖無意識撫過鎖骨下方。那里有一道看不見的刺青,只有我能感知。它來自十二年前那個雨夜,母親用血吻烙下的詛咒:看透人心,痛感翻倍。
茶杯碎裂的聲音從二樓炸開。
“砰——!”
整棟宅子震了一下,樓梯間的感應燈忽明忽暗,像是被什么情緒操控著呼吸。我手一頓,熨斗懸在半空。
是陸沉舟。
他又發(fā)作了。
七點十二分,精確到秒的暴怒。這已經(jīng)是本周第三次。我放下熨斗,將校服整齊疊進托盤,準備上樓。
轉(zhuǎn)角處,陸云舒跌坐在臺階上,裙擺亂扯,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一圈淤青。她抬頭看我,眼眶泛紅:“沈知意,你還站著干什么?”
她是陸家大小姐,我的“主人”。名義上我得聽她使喚,可我知道,她和我一樣,都是這座金籠里的囚鳥。只是她的籠子鑲著鉆石,我的掛著鎖鏈。
我不答,只輕聲說:“小姐摔疼了?!庇喙鈷哌^她手腕——那淤青新舊交疊,像是被什么東西反復勒過。
指尖再次觸上鎖骨。
刺青浮現(xiàn)。
我咬住舌尖,壓下喉嚨里的腥甜。共感刺青讓我承受雙倍情緒,此刻胸腔像被鐵鉗絞緊。我繼續(xù)走,腳步輕得像貓。
陸云舒在我背后冷笑:“他又在彈那首曲子了。”
我頓了頓。
那首曲子。《月光》第三樂章。陸沉舟每晚必彈,節(jié)奏卻總錯得離譜,像是故意的。
我沒回頭,只把托盤抱得更緊,走進晨光未至的走廊。
書房門虛掩著,冷氣從縫隙里滲出來。
陸沉舟的袖扣落在會議廳,被季臨風撿走了。
他是陸家養(yǎng)子,表面是忠犬管家,實則比誰都懂怎么踩著規(guī)則跳舞。二十四五歲,穿黑襯衫不系扣,領口總掛著一條銀鏈,鏈墜是一顆舊式子彈,磨得發(fā)亮。
我不能進書房。少爺?shù)乃饺祟I域,女仆擅入,輕則罰跪,重則……沒人知道會怎樣。
可袖扣丟了,算失職。失職的人,會被送去“靜思室”——那間沒有窗戶的地下室,我母親死前待過的地方。
季臨風就倚在門邊,指尖繞著那條子彈鏈,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沈女仆,這么早來找我?”他嗓音低啞,帶著點痞氣,“是不是想我了?”
他是瘋批里的戲精,笑得越溫柔,越該提防。我見過他一次動怒——上個月,陸云舒摔了茶杯,他彎腰撿瓷片時,手背青筋暴起,像要捏碎什么。
我低頭,指尖悄悄擦過左手手背。
刺青驟現(xiàn)。
薔薇與荊棘纏繞,花瓣滴血,荊棘穿心。這是偽裝的輕蔑下,藏著滔天恨意。
他在恨我。
可為什么?
我抬眼,聲音輕得像風:“季先生,少爺?shù)男淇邸苓€我嗎?”
他沒動,反而抬起手腕,讓那顆子彈緩緩滑過我的手背。金屬冰涼,劃出一道細微的紅痕。
“你碰過的東西,”他低笑,“我不一定還?!?/p>
我站著沒動,心跳如鼓,卻強迫自己伸手:“謝謝季先生代為保管?!?/p>
袖口銀簪輕輕一勾,鏈扣發(fā)出極輕的“咔”聲,留下一道劃痕。
他瞇了下眼,沒攔我。
我拿回袖扣,退后兩步,轉(zhuǎn)身就走。背后傳來他哼的半句歌,是《致愛麗絲》的開頭。
可那旋律,和陸沉舟彈的一模一樣,錯音都一致。
我攥緊袖扣,指甲掐進掌心。
這宅子里,有太多不該重合的旋律。
夜,二十三點整。
暴雨傾盆。
我捧著安神茶,站在庭院鋼琴旁。
陸沉舟坐在琴凳上,西裝未脫,領帶松垮,手指在琴鍵上跳躍,卻錯得離譜。升F彈成G,節(jié)奏忽快忽慢,像一臺失靈的機器。
“站好?!彼^也不回,聲音溫柔得瘆人。
我站在露天琴臺,雨水順著發(fā)絲流進衣領,裙擺貼在腿上,冷得像裹著濕尸布。
可更冷的是鎖骨下的刺青。
它在抽搐。
藤蔓瘋長,帶刺,深入骨髓——這是愛意,最痛的情緒。可陸沉舟不愛我,他只會折磨我。
那這愛,從何而來?
我盯著他的背影。他每彈錯一個音,右手就會輕輕叩擊胸口一次,像是在回應什么信號。
叩、叩、叩。
規(guī)律得詭異。
雷聲炸響,我趁機將茶杯放在琴蓋上。轉(zhuǎn)身時,故意踩斷一根枯枝。
他猛然回頭。
雨水順著他輪廓流下,睫毛濕透,眼神卻清明了一瞬。
“你聽到了嗎?”他低聲問,嘴角揚起,“它在唱歌?!?/p>
我沒答。
可我知道,他在聽的,不是雨,不是雷,也不是這破爛琴聲。
是某種只有他能感知的頻率。
我退后時,眼角掃過鋼琴右側(cè)低音鍵。
一抹淡藍液體從縫隙滲出,滴落時發(fā)出輕微“滋”聲,像是腐蝕金屬。
我記住了。
S-07,編號格式,和季臨風子彈鏈上的一樣。
雨水順著鎖骨滑下,刺青卻在燃燒。
陸沉舟的情緒,不是憤怒,不是悲傷,而是一種病態(tài)的狂喜,夾著成癮般的痛苦。像有人往他血管里注射了什么,讓他在毀滅中高潮。
我忽然明白了。
這座宅子,是實驗室
而我,是唯一能聽見他們心跳的活體探測器。
母親的血吻沒有讓我瘋,反而給了我刀。
我低頭,摸了摸發(fā)間的謝家銀簪。
很輕,很冷,像一把藏了十二年的匕首。
凌晨一點,我回到仆人房。
鏡子里的女人蒼白如紙,鎖骨下刺青還未褪去,藤蔓狀的紋路隱隱發(fā)燙。
我攤開手掌,袖扣靜靜躺著。
另一只手,是銀簪刮下的鏈扣碎屑。
我把它們放進一個鐵盒,盒底壓著一張泛黃照片——謝家祖宅,父母站門前,我扎著羊角辮,笑得像顆糖。
照片背面,一行小字:“知意,活下去,用他們的心痛,丈量你的復仇。”
遠處,鋼琴聲又響了起來。
錯音,依舊。
可這一次,我聽出了節(jié)奏。
那是摩斯密碼。
三短,三長,三短。
SOS。
求救?還是……召喚?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是沈知意
謝家最后的血脈。
我能看見情緒,也能制造痛苦。
陸沉舟以為他掌控一切,可他不知道——
每一次他彈琴,每一次他發(fā)怒,每一次他靠近我,他的心都在為我跳動。
而我能,用這共感的刺青,一點點,把他的愛,變成凌遲的刀。
雨聲漸大。
我閉上眼,輕笑。
這場華爾茲,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