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崢公寓的落地窗外,城市浸泡在霓虹的泥潭里,虛幻的光彩在玻璃上緩慢流淌,帶著一股甜膩而空洞的腐朽氣息。巨大的空間空曠到回蕩著死寂,昂貴的意大利家具像冰冷的墓穴藏品,了無生氣。
溫敘坐在餐桌邊唯一一把舒適的扶手椅里,淺灰開司米毛衣襯得他如同一幅清冷的人物素描,指尖捻著一枚剝開果皮、瑩白剔透的沙糖橘,動作從容得近乎冷漠。燈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出兩片深靜無波的陰影。空氣里有絲絲縷縷清甜冰涼的橘皮香,像某種精心調(diào)配的鎮(zhèn)定劑。
沈崢站在吧臺后,手里攥著一只厚重的玻璃醒酒器。深紅色的酒液粘稠暗沉,倒映著頂燈細碎的光芒和他指骨攥出的慘白。胃里翻騰了一晚的灼熱被冰涼的酒液壓制下去,可神經(jīng)末梢的麻木感下面,另一種更深、更尖銳的躁動在瘋狂刨挖。溫敘的存在本身就像一枚嵌進他血肉的活體毒刺,越是不動聲色,越是觸目驚心。
“啪嗒”一聲脆響。溫敘將橘瓣上最后一縷白色橘絡(luò)撕掉,指尖干凈得不染塵埃。他抬腕,將那瓣清甜送入口中,視線掠過吧臺上剛被放下、殘存著深紅酒痕的醒酒器,如同評估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陳設(shè),隨即平直地看向沈洐。
“沈總似乎,”溫敘的聲音打破沉默,像一把手術(shù)刀切入凝固的脂肪組織,“格外偏好烈酒?!睕]有情緒,只是陳述一個事實,可這話語在沈崢耳朵里經(jīng)過酒液的浸泡和胃酸的腐蝕,滋生出一種尖刻的窺探意味?!懊看螒?yīng)酬后都如此?!?/p>
“不然呢?”沈崢猛地轉(zhuǎn)身!動作帶起的冷風(fēng)卷起吧臺上一頁被遺忘的賬單,打著旋落下。他盯著溫敘那張無動于衷的臉,眼底的暗紅如同凝固的血塊,“難道像你一樣,喝礦泉水裝冰塊?還是回家泡在浴缸里,點根蠟燭看‘此心安處’的PPT找歸屬感?”每一個字都裹著冰渣和酒氣的鋒芒刺過去。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如同風(fēng)暴凝聚的前兆,沉重的壓迫感砸向餐椅中的人,“溫總監(jiān)管得太寬了。怎么,連我的胃也成了你的KPI?喝下去多少毫升灼傷才達標的數(shù)值讓你興奮?嗯?!”
咆哮帶著血腥氣撞擊著死寂的空氣。溫敘卻連眼睫都沒多顫一下。他的目光甚至沒有從沈崢臉上移開分毫,身體姿態(tài)依舊是放松的,只有那平靜的眼底深處,極快地掠過一絲極其幽微的、如同寒潭底部電光石火一閃的冷芒。面對撲面而來的狂暴殺氣,他像一個站在海嘯前專心欣賞貝類花紋的觀察者。
“KPI的數(shù)值只能衡量目標完成度,”溫敘平靜地接住他的話尾,聲音平穩(wěn)得如同念一份財報,“但病理性的損壞不可逆。沈總很清楚這個項目拖得越久,成本越大。”他微微側(cè)過頭,視線如同掃描儀精準地掠過沈崢下意識捂住上腹的手,“強行灌裝非目標溶液只會導(dǎo)致核心系統(tǒng)崩潰?!?/p>
這句冷靜到漠然的“灌裝非目標溶液”、“核心系統(tǒng)崩潰”,像一桶冰冷的汽油直潑沈崢眼底跳躍的怒火!
“操你媽的——!” 沈崢的暴怒徹底失控!他猛地抄起吧臺上那只沉重的金屬威士忌冰桶,如同揮舞戰(zhàn)錘,挾著風(fēng)聲狠狠向溫敘砸去!目標不是頭頸要害,而是那張令他恨入骨髓的臉!銀亮的金屬桶體在燈光下劃出刺目的、充滿毀滅意味的寒光!
就在冰桶即將撕裂空氣砸中的剎那!
溫敘動了!
他沒有避!反而是身體猝然向前挺直!
左肩猛地一沉一縮!
動作精準得如同設(shè)計好彈道的機械!
“砰——?。?!”
沉重的冰桶帶著千鈞之力狠狠砸中溫敘的左肩胛骨!皮肉骨相撞的悶響在死寂空間里炸開!
巨大的沖擊力帶著溫敘身體狠狠向后撞在厚重的實木椅背上!椅背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溫敘身體巨震,左肩瞬間塌陷下去!極致的痛楚像高壓電擊般沿著神經(jīng)炸開,將他臉上一直維持的冰封面具狠狠撕裂!
他悶哼一聲,額前冷汗瞬間涌出!那張從來波瀾不驚的臉,第一次無法克制地扭曲起來,被劇痛突襲的、生理性的痛苦和震驚無法掩飾!但那雙眼睛!死死盯著沈崢的眼睛!那里面沒有恐懼,沒有退縮,反而像被劇痛和猝不及防的擊打點燃了什么!是驚愕?不,更像一種……驚濤駭浪之后,暴露出深海底層的、某種更原始也更強硬的東西!幽深的瞳孔瞬間收縮凝成兩點冰冷的灼焰!
“咳…!呵……”溫敘牙關(guān)緊咬,從喉間擠出一聲短促的、幾乎是自嘲的冷笑!肩膀鉆心的劇痛讓他身體控制不住地痙攣了一下,但他隨即用更大的力氣猛地挺直脊背!仿佛要把那砸碎的骨頭重新用意志力焊接回去!右手的指節(jié)死死抵在桌沿,指甲幾乎要扣進堅硬的實木紋理,支撐著身體的劇烈搖晃!冷汗順著蒼白臉頰滑落一滴,砸在桌面,發(fā)出細微的“啪嗒”聲,在死寂中無比清晰。
沈崢喘著粗氣站在原地,手里只剩空氣。剛才一擊耗盡了被酒精榨干的全部爆發(fā)力,身體被抽空般晃了晃。他看著溫敘瞬間蒼白扭曲的臉、塌陷的肩膀和額角涌出的冷汗,一種毀滅之后的虛脫感和……難以言喻的陌生慌亂猛地攫住了他!他想看到的是狼狽崩潰!但不是這種!這種像是砸開了完美瓷器后,暴露出里面流淌著的、同樣滾燙瘋狂的熔巖!
溫敘那聲冷笑刺痛了他的耳朵!他看著溫敘劇痛中依舊撐直身體的那股狠勁,那眼神里除了冰冷的痛楚和震驚,竟燒著一簇詭異又執(zhí)拗的亮光!
下一秒。
沒等任何人反應(yīng),肩胛骨傳來的劇痛似乎只是啟動指令。溫敘一直緊繃到極致的身體如同弓弦反彈,猛地后撞椅背借力!
“嘩啦——!” 椅背撞倒了身后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古董花盆!巨響碎片飛濺!
溫敘的身影借著這股混亂的沖力疾退!目標不是逃離!而是沖向餐廳連接的書房入口!動作快如獵豹!沒有絲毫猶豫!
沈崢瞳孔猛縮!大腦空白了一瞬,肌肉記憶快過思維!酒意被暴怒和一種不祥預(yù)感沖散,他猛地爆發(fā)全身力氣撲過去!像堵截一頭要沖進禁地的怪獸!
溫敘的手指已經(jīng)碰到了書房門板冰涼的胡桃木!只差一步!
沈崢怒吼著將他撲撞在緊閉的房門上!
沉重的肉軀撞擊的悶響!溫敘后背狠狠撞在硬木門板上!喉間發(fā)出被悶住的、急促的痛苦喘息!
沈崢如同失控的兇獸!一條手臂帶著巨力死命勒緊溫敘的脖頸!將他整個人牢牢釘壓在冰冷的門板上!另一只手粗暴地越過溫敘掙扎的身體,抓住門把手——
“咔噠!” 鎖舌彈開的機簧聲清脆響亮!
沈崢用盡蠻力猛地向外一扯!
“砰!”
書房實木門被狠狠甩開!重重撞在內(nèi)墻又反彈回來!
混亂的書房景象涌入沈崢血紅的視野!巨大的L型書桌,堆積如山的文件夾,散落的設(shè)計稿……如同被入侵的現(xiàn)場!
就在門被撞開的剎那!
書房正中那張寬大無比的實木辦公桌后!
那塊巨大曲面屏亮著刺目的白光!
屏幕上,巨大的黑體字標題帶著令人作嘔的嘲諷炸入沈崢眼中!
【沈崢·樣本觀察日志】 !右下角顯示著最新更新時間:00:03!
緊接著!
屏幕中央!一張無比刺眼的靜態(tài)照片鋪滿視野!
照片是在一個昏暗的光線下拍的。背景顯然是這里——沈崢這間書房的辦公桌區(qū)!角度仰拍,帶著極不舒適的窺視感。畫面中心,是沈崢本人!
他趴伏在桌面上,側(cè)著臉埋在交疊的手臂里,像是極度疲憊后短暫的休憩,又像是被某種無形的重擔(dān)徹底壓垮。燈光昏黃,勾勒出他緊繃的肩膀線條和汗?jié)窈笳吃陬~角的一綹碎發(fā)。臉被手臂遮住大半,只能看到濃密的睫羽和一小截明顯因用力忍耐而咬得發(fā)白、甚至微微凹陷的下唇。最觸目驚心的是他垂落在桌面陰影處的手!五指僵屈地、痙攣般死死摳抓著桌邊!骨節(jié)因過度用力而慘白發(fā)青,指尖幾乎要陷進硬木的紋理!照片的整體色調(diào)偏冷,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深入骨髓的疲憊感和無聲的掙扎!
這張照片!這角度!這清晰度!
分明是昨晚他伏案到凌晨三點,胃痛突然發(fā)作時強忍的那幾分鐘!他記得當時以為只是尋常的生理性不適,很快被更緊急的工作沖散了!
現(xiàn)在!它被放大了!清晰地展示在屏幕上!成為一份檔案!
照片右下角,一個冰冷的、仿佛帶著無盡嘲弄的黑色句號——“?!薄褚幻侗会斣讷C物標本上的圖釘,死死釘在那里!
那枚黑色的句點,像一顆淬毒的子彈,擊穿了沈崢最后的理智防線!
巨大的震驚!被窺視的毛骨悚然!以及深不見底的、被玩弄于股掌的暴怒!如同三股絞索瞬間纏緊心臟!勒得他幾乎窒息!腦子里轟然炸開一片血色的空白!所有因酒精帶來的麻木被焚毀,只剩下足以燒穿骨骼的憤怒和……一種徹骨的、源于自身赤裸暴露的寒涼!
勒著溫敘脖頸的手臂瞬間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力量!猛地將他身體狠狠擰轉(zhuǎn)過來!
“哐當——!”
溫敘被那股足以勒斷頸骨的巨力摜撞在書房巨大的、冰涼的落地窗玻璃上!整個寬闊的鋼化玻璃幕墻似乎都發(fā)出一聲低沉嗡鳴!
溫敘的背脊毫無緩沖地撞上堅硬的玻璃!肩胛骨劇痛還未平復(fù),此刻雪上加霜!內(nèi)臟如同被狠狠擠壓!他無法抑制地弓起身體,悶哼被沈崢死死勒緊的手臂卡在喉管深處,變成一串壓抑的、短促而痛苦的喘息,蒼白的臉頰瞬間因缺氧和劇痛泛起病態(tài)的潮紅!眼鏡被撞飛,摔在不遠處的地毯上,發(fā)出一聲悶響。散亂的額發(fā)垂落下來,遮住了他陡然放大的、因劇痛和這突如其來的撞擊而失去焦距的瞳孔!
一只青筋暴突的、帶著滾燙溫度、力量足以捏碎石塊的大手,兇狠地鎖死住了溫敘的咽喉!指骨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扣壓住頸部兩側(cè)最脆弱柔軟的大動脈區(qū)域!蠻橫地卡斷一切呼吸的可能!
沈崢的臉龐扭曲得如同地獄惡鬼!眼中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猩紅怒火,混合著剛剛烙印在視網(wǎng)膜上的那張偷拍照帶來的、深入骨髓的被冒犯感和難以言說的驚懼!
他的身體如同一座即將爆發(fā)的熔巖火山,滾燙灼熱,每一個毛孔都噴薄著要徹底撕碎眼前之人的狂怒!帶著毀滅一切的、幾乎同歸于盡的兇狠姿態(tài),將溫敘死死擠壓在他滾燙的身體和身后冰冷堅硬的玻璃之間!像一塊被燒紅的烙鐵要碾碎一塊頑固的冰!
窗外的霓虹光怪陸離地流淌過兩人的側(cè)臉,一半是癲狂熾熱的地獄熔巖,一半是劇痛慘白瀕臨凍結(jié)的冰川。
溫敘的身體因劇痛和窒息劇烈地顫抖著,破碎的喘息從被扼緊的喉管深處艱難擠出,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破碎的骨肉。冷汗浸透了他的額發(fā)和后頸。那雙失去眼鏡遮蔽、暴露在猙獰暴怒目光下的眼睛,似乎被巨大的生理痛苦和窒息的黑暗沖擊得短暫失去了焦距。那雙總是盛滿古井深潭般沉靜的眼眸,此刻像被投入巨石的湖泊,冰冷的平靜被瞬間攪碎,蕩開的波紋混亂而激烈,混雜著真實的痛楚、被突襲的震驚,和一種……如同精密儀器被未知變量擊穿邏輯核心時的短暫空白!
但!就在那瀕臨窒息的、混亂的痛楚眼神深處!
在那被驚濤駭浪猛烈沖擊的瞬間空白之后!
有什么東西!以一種更強大、更偏執(zhí)的硬度凝聚起來!像冰層下被激活的、逆向凍結(jié)的黑色巖漿!
那片瞬間的空茫后,溫敘猛地抬眸!他不再掙扎喘息,甚至放棄了因劇痛而弓起的身體姿態(tài),硬生生挺直脊椎,迎著沈崢狂怒扭曲的臉!
眼鏡的缺失讓那雙眼的輪廓在混亂的額發(fā)下更加清晰而銳利!
那不再是慣有的平靜!而是一種如同被逼至懸崖的瀕危野獸般的反擊姿態(tài)!帶著破釜沉舟的狠絕!里面沒有恐懼,沒有乞求,反而燃燒著一種近乎燃燒的、扭曲的、冰冷的興奮!像絕境中窺見唯一道路的瘋狂賭徒!
窒息讓他的聲音扭曲沙啞,氣聲摩擦著喉骨:
“解釋不清…就法庭見?”
溫敘的聲音斷續(xù),在咽喉被鐵鉗緊鎖下擠出每一個字都異常艱難,但吐字卻清晰得像在宣讀一段最終判決!他那雙眼睛死死鎖住沈崢,燃燒著一種驚人的、仿佛要焚盡最后一點偽裝的火焰!帶著某種被壓制到極致、終于徹底爆開的孤注一擲的瘋狂!
“你…只…看見了…昨晚的…句號?”
他猛地吸進一點帶著血腥味的空氣,胸廓因為這微小的擴張而傳來肩胛骨處令人牙酸的碎裂劇痛,但這劇痛似乎只是助燃劑,他眼底的冰冷光芒銳利到幾乎要刺穿沈崢瘋狂瞳孔的屏障!
那雙眼睛驟然爆射出前所未有的幽深精光!
混合著劇痛、窒息和一種扭曲的、近乎狂熱的亢奮!
他咧開嘴角,像是在笑,卻又牽動著喉骨處被死死卡死的筋肉,發(fā)出嘶啞的氣音,如同惡魔的低語在玻璃上刻下最后的烙?。?/p>
“別啊……”
那尾音帶著奇異的顫抖,如同興奮的漣漪。
“我在等……”
溫敘的聲音壓得更低,每一個字都像沾著滾燙的鮮血和刺骨的冰碴,精準地釘向沈崢:
“……等你胃藥過期……”
“……等你助理辭職……”
“……等你……”
他頓了頓,咽喉在沈崢的鐵腕下發(fā)出瀕死的咯咯輕響,眼珠因缺氧和某種極致的情緒而泛著不正常的、懾人的猩紅光芒,幾乎要刺穿沈崢瞳孔的防線!
“……終于發(fā)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