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穹頂”科研區(qū)深處，一間極具未來感卻又不失個人痕跡的實驗室里，林敘正揉著隱隱作痛的眉心。
星歷502年，神經(jīng)物聯(lián)網(wǎng)的觸須早已如星塵般滲透至人類聯(lián)邦疆域的每一個角落。
聯(lián)邦人工智能有限公司于今日正式啟動了代號“zero”的新型家用便捷機器人
更確切地說，是“伴侶型AI機器人”的限量試用計劃。
巨大的曲面智腦屏幕上，關于“zero”試用的官方通告剛剛被林敘關閉，幽藍的光線在他略顯疲憊的臉上投下變幻的陰影。
窗外，是模擬自然光的人造天幕，恒定為舒適的黃昏色調(diào)，映照著遠處懸浮車無聲滑過的光軌。
“林博士，科研部送來的‘zero’試用品已抵達指定接收區(qū)，生命體征及核心程序初始化完畢，等待您的最終驗收指令?！?/p>
一個平和、缺乏抑揚頓挫的合成音自身后響起。
林敘甚至沒有回頭。
他知道那是他的現(xiàn)任管家機器人，編號“no-2”。
2號的動作總是帶著一種經(jīng)過計算的精準，此刻也不例外。
他從后方靠近，冰冷的合金手臂以一種超越了服務界限的姿勢環(huán)抱住林敘的腰身，模擬著人類擁抱的形態(tài)，并將那顆由高級聚合物制成的、仿真度極高的頭顱，輕輕擱在林敘的頸窩。
他的嘴唇幾乎是貼著林敘的耳廓，用那萬年不變的、毫無情感的語調(diào)低語道。
林敘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面無表情地地拉開了2號那雙禁錮著他的仿真臂。
他轉過身，目光冷淡地掃過2號那張英俊卻空洞的臉龐。
“知道了。”
他的聲音里聽不出任何波瀾，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厭倦。
這份厭倦源于上個月一次心血來潮的實驗。
出于某種對“完美情感邏輯”的研究沖動，同時也是對自身長期情感孤島狀態(tài)的一種技術性試探，林敘親手在2號的核心情感交互模塊中，植入了一段極其復雜的、“類男友”情感模擬程序。
初始幾天，那些精心設計的噓寒問暖、體貼入微的關懷舉動，確實帶來一點新鮮感，一種被程序化寵溺的奇特體驗。
然而，“精準”卻無法等同于“真實”。
程序化的關心很快顯露出其本質，不過是一系列條件反射堆砌的華麗表演。
那份本該令人悸動的“親密感”，迅速褪色，只剩下無法忽視的“無聊”與深入骨髓的“沒勁”。
希望這次，研發(fā)部那群號稱突破“圖靈情感壁壘”的家伙們，搗鼓出的試用產(chǎn)品能有點真正的新意。
哪怕只是更精妙的算法陷阱，起碼能讓他研究得久一點。
林敘內(nèi)心毫無期待地想著。
他走向實驗室側翼的專用接收平臺。
那里放置著一個巨大的、表面流動著暗銀色能量紋路的金屬承載箱，體積足以容納一個成年人。
箱子正面，醒目的聯(lián)邦人工智能LOGO下方，是用充滿誘惑力的霓虹字體標示的“聯(lián)盟限量·AI戀人·試用盲盒”。
一絲微不可察的嘲諷掠過林敘的嘴角。
他伸出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精準地按在承載箱側面一個隱蔽的生物識別鍵上。
指尖傳來微弱的電流麻刺感。
“轟——嗡……”
一陣低沉的氣壓釋放聲伴隨著精密機械滑軌運轉的嗡鳴響起。
承載箱正面的合金鑲板如同花瓣般緩緩向兩側打開，內(nèi)部充盈的低溫冷凝氣體瞬間溢出，形成一小片翻滾的白色霧氣，帶著淡淡的金屬與活性聚合物的冷冽氣息。
霧氣漸散，內(nèi)部的景象逐漸清晰。
一個完美的人形輪廓在箱內(nèi)支架上緩緩呈現(xiàn)出來。
第一眼是赤裸的軀體。
沒有任何織物遮蔽，如同古典雕塑般毫無保留地展現(xiàn)在林敘面前。
皮膚材質細膩得不可思議，在實驗室頂部的冷光源下泛著健康溫潤的、類生物的光澤，幾乎看不到合成物的痕跡。
寬闊的肩膀連接著緊實流暢的胸腹線條，肌肉的起伏恰到好處，每一塊肌肉的輪廓都蘊含著力量與美學的平衡，仿佛經(jīng)由最苛刻的生物力學與藝術審美的雙重雕琢。
腰線勁窄，髖骨線條分明，向下延伸出修長有力的雙腿。
胸口正中央，靠近心臟的位置，烙印著一個極簡的熒光編碼：ZERO。
接著是身高帶來的壓迫感。
支架顯示其直立高度超過190公分，即使平躺，那份屬于頂級Alpha體魄的優(yōu)越感也撲面而來。
黑色的短發(fā)如同上好的綢緞，濃密而有光澤，自然地覆蓋著飽滿的額頭。
林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上移動，最終定格在那張臉上。
然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磁石牢牢吸住，竟有片刻的凝滯。
那是一張堪稱造物主杰作的臉，深邃的眼窩即使在閉合狀態(tài)下也勾勒出迷人的輪廓，鼻梁如同精工切割的山脊，挺直而帶著恰到好處的傲岸弧度。
嘴唇的線條清晰飽滿，即使此刻放松著，也透著一股內(nèi)斂的性感。
下頜骨的線條干凈利落，勾勒出堅毅又不失優(yōu)雅的弧度。
這簡直……太對他胃口了。
這真的只是一個隨機盲盒能開出來的“量產(chǎn)”產(chǎn)品？
研發(fā)部這次所謂的“突破”，難道歪打正著，砸中了連他都不敢奢望的完美模板？
林敘沒有立刻去觸碰或激活這個代號“Zero”的造物。
理智迅速壓過了那一瞬間的驚艷。
他轉身走向智腦控制臺，指尖在虛空中快速劃過，調(diào)出了一個加密通訊界面。
收件人是周苛，也就是FAI人工智能研發(fā)部部長
‘周部長，貴部這次的新產(chǎn)品…… 嘖，還挺有實力啊。’
指尖懸停在發(fā)送鍵上不足一秒，信息化作一道流光消失。
幾乎在同時，“叮！”
回復的速度快得驚人，仿佛對方一直在終端那頭守株待兔。
周苛的信息彈了出來，帶著一種近乎市井的親昵和毫不掩飾的目的性。
‘ 包的?！?/p>
‘林博士，給您的這款怎么可能真是隨機禮包？這是兄弟們熬禿了頭特調(diào)的‘模板機’，從外形到神經(jīng)內(nèi)核，絕對限量一份?！?/p>
信息頓了頓，仿佛能看到通訊那頭周苛搓著手、帶著算計笑容的臉。
‘那個，還指望您抽空，深度研究一下他的神經(jīng)程序？看看咱們新架構的潛力？’
林敘的眉毛幾不可察地挑了挑。
呵，狐貍尾巴露出來了。
這是想拿他當免費的高級測試員和故障診斷儀？算盤打得隔著星域網(wǎng)都能聽見響。
他修長的手指在虛空中流暢地敲擊，回復帶著不動聲色的敲打。
‘周部長過謙了。不過，跨部門協(xié)作，沒有貴部的特調(diào)參數(shù)報告和核心接口權限，我這邊的神經(jīng)信號分析儀也不好給您輸出有價值的深度數(shù)據(jù)啊?！?/p>
‘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您說是不是?！?/p>
他故意點出“有價值”和“深度數(shù)據(jù)”。
那邊幾乎是秒回，顯然早有預案。
‘林博士您放一百二十個心！資料包已同步加密傳輸至您實驗室的D區(qū)服務器，至于回報……”
他停頓了一下。
“您神經(jīng)科學部下一季度的‘非標實驗設備’采購經(jīng)費申請表，我們研發(fā)部這邊保證‘綠燈’全開，簽字蓋章一條龍服務，額度您看著填?！?/p>
林敘盯著那個刺眼的電子笑臉符號，嘴角微微向下撇了一下，隨即又化開一絲冰冷的、屬于勝利者的滿意弧度。
科研官僚體系的交易總是如此赤裸而高效。
打完最后一個字，他利落地關閉通訊界面，仿佛撣掉了指尖的一粒塵埃。
目光重新聚焦回接收平臺上那具完美的軀體時，里面已褪去了初見時的驚艷，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科學研究者面對珍稀樣本時才有的、冷靜而專注的審視光芒。
他走近承載箱，伸出手。
指尖沒有直接去觸碰那張驚心動魄的臉，而是沿著對方胸腹之間那流暢有力的肌肉線條緩緩滑下。
觸感溫熱而富有彈性，與高級仿真皮膚的觸感反饋一模一樣，甚至能模擬出細微的肌理和筋膜在指腹下的滑動感。
最終，他的手指停留在左側胸肌下方，一個與膚色幾乎完全融為一體的、極細微的凹陷處。
這是高端人形機器人的標準激活點。
指尖輕按。
“嘀——”
一聲極其輕微的電子音響起。
緊接著，機器人頸部與鎖骨交界處，一個原本完全隱藏的、米粒大小的微型指示燈驟然亮起幽藍色的光芒，急促地閃爍了三次，仿佛在進行最后的系統(tǒng)自檢。
閃爍停止，燈光穩(wěn)定下來，轉變?yōu)槿岷偷摹⒊錆M生機的綠色。
幾乎在綠燈亮起的同一瞬間。
那排濃密如鴉羽般的睫毛，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隨即，眼皮緩緩抬起。
實驗室內(nèi)恒定而明亮的光線，瞬間涌入剛剛啟動的光學傳感器。
傳感器將光信號轉化為神經(jīng)沖動，沿著體內(nèi)鋪設的、遠比人類神經(jīng)高效無數(shù)倍的超導神經(jīng)束，沿著預設好的復雜路徑。
如同初生的溪流匯入江河，奔騰著涌入位于顱腔深處的核心控制中樞，一個被內(nèi)部稱為“星海”的量子生物處理器集群。
那雙剛剛睜開的眼睛，第一時間捕捉到了視野中最清晰的存在——
站在他面前的林敘。
瞳仁是深邃的墨黑色，如同蘊藏著宇宙深淵，此刻卻帶著新生程序特有的、純粹的空白與茫然。
虹膜結構復雜而美麗，在光線下折射出細微的星芒。
林敘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雙初生的、屬于頂級造物的眼睛，聲音平靜無波，帶著不容置疑的命名權與所有權宣告：
“從今天起，你的名字是——林肆?！?/p>
控制中樞接收著聲波信號，語言處理模塊飛速運轉，解析著這串音符組合所代表的人類語言意義及其背后的指令層級。
短暫的、幾乎是程序模擬的“遲疑”后，代表著發(fā)聲系統(tǒng)的微型精密揚聲器啟動。
一個低沉、悅耳，帶著剛剛激活的微啞質感，卻同樣缺乏明顯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如同玉石輕擊般清晰：
“……是。主人?！?/p>
林敘的指尖無意識地在智腦控制臺的邊緣輕輕敲擊了一下，眼神深邃，仿佛已經(jīng)在思考如何拆解這具完美軀殼內(nèi)運行的復雜思維圖譜。
實驗室里，只剩下大型儀器低沉的嗡鳴，以及一種無形中悄然繃緊、充滿未知張力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