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窒息感尚未完全從喉嚨褪去,樓梯間粗糙墻壁的觸感和紙漿苦澀的余味似乎還黏在口腔深處。林薇幾乎是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那間狹窄、彌漫著陳舊氣息的出租屋。身體和精神都透支到了極限,她甚至沒力氣開燈,直接將自己摔進那張嘎吱作響的單人床。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在廉價窗簾上投下模糊晃動的色塊,像一只只窺探的眼。疲憊如沉重的黑潮,瞬間將她吞沒,意識沉淪。
這次不再是模糊的碎片,也不再是逃生艙冰冷的視角。她無比清晰地“看”著,感受著——她就是伊萊恩,正身處“赤瞳”星港最核心、此刻卻已淪為地獄熔爐的主控室!
刺耳的、足以撕裂靈魂的警報尖嘯是唯一的背景音。視野里充斥著爆炸的火光、扭曲斷裂的金屬骨架、以及如同活物般瘋狂蠕動蔓延的黑色粘稠物——那是“湮滅單元”組成的死亡蜂群!它們啃噬著能量管線,吞噬著合金墻壁,所過之處只留下刺目的能量短路電弧和徹底的死寂。空氣中彌漫著金屬熔化的惡臭和一種更深邃的、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
巨大的主控臺在她面前劇烈地震顫,無數屏幕閃爍著代表系統(tǒng)崩潰的猩紅警告。伊萊恩的手指在布滿裂紋的控制面板上快如殘影,輸入著一串串自毀指令。她的眼神是徹底的瘋狂與絕望,靈魂深處只剩下一個念頭:與入侵核心的“湮滅單元”同歸于盡!哪怕拖著整個星港和里面殘存的同胞一起下地獄!
“伊萊恩!停下!”
一聲嘶啞到變形的怒吼穿透了爆炸的轟鳴。主控室被炸得扭曲變形的合金大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撞開!凱蘭沖了進來,身影在彌漫的煙塵和能量亂流中搖搖欲墜。
伊萊恩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
凱蘭。
他不再是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fā)、銀發(fā)如星的指揮官。他渾身浴血,深藍色的作戰(zhàn)服被撕裂,露出下面翻卷的、被某種腐蝕性力量灼燒得焦黑的傷口,左臂以一個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鮮血順著手臂流淌,滴落在滾燙的金屬地板上,發(fā)出滋滋的輕響。他臉上沾滿血污和灰燼,唯有那雙眼睛,那雙承載著星辰大海的湛藍眼眸,此刻燃燒著近乎狂暴的決絕,死死地釘在她身上。
他沒有絲毫停頓,甚至沒有躲避頭頂墜落的燃燒碎塊,像一顆燃燒的隕石,徑直撲到控制臺前!沾滿血污的手掌帶著千鈞之力,狠狠拍在緊急物理中斷按鈕上!
嗡——!
刺耳的警報戛然而止。所有屏幕瞬間黑屏,伊萊恩輸入到一半的自毀指令被強行掐斷。
“你干什么!”伊萊恩發(fā)出凄厲的尖叫,試圖推開他。
“來不及了!”凱蘭的聲音急促得如同瀕死的喘息,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沫,“核心…樞紐已經被‘湮滅單元’完全侵入…物理屏障失效!三分鐘…最多三分鐘!連鎖能量過載會引爆整個星港!連同星港外殘存的艦隊…一起…化為灰燼!”他劇烈地咳嗽著,鮮血從嘴角溢出,身體晃了晃,卻用鋼鐵般的意志強行站穩(wěn)。
“那怎么辦?!”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緊了伊萊恩的心臟。
“凈化!”凱蘭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最后的光彩,那是一種超越死亡的冷靜,“只有手動向核心樞紐注入超高純度的晶能流…強行中和‘湮滅’污染…打斷過載連鎖!這是唯一的…機會!”他語速飛快,每一個字都像敲在伊萊恩靈魂上的重錘。
“我去!”伊萊恩想也沒想就要沖向那扇通往核心樞紐、此刻正閃爍著致命紅光、被濃稠黑潮完全覆蓋的隔離門。
“不!”凱蘭的動作比她更快,更決絕!他用那只還能動的、沾滿血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驚人,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同時,他另一只手從自己破碎的作戰(zhàn)服內袋里,掏出一個東西,強硬地、不容拒絕地塞進伊萊恩冰冷顫抖的手心!
那是一顆…種子。
并非植物的種子,它通體流轉著深邃如宇宙星云的幽光,無數細微到極致的光點在內部緩緩旋轉、生滅,仿佛蘊含著一個初生的宇宙。它溫潤如玉,卻又散發(fā)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古老與浩瀚氣息——星際種子。
“只有我能做到!”凱蘭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那是屬于最高指揮官最后的命令。他的目光穿透彌漫的死亡煙塵,穿透伊萊恩眼中洶涌的淚水,直直刺入她的靈魂深處。“通道里的晶能輻射濃度…只有我的‘壁壘’體質能撐到注入點!伊萊恩,你必須活下去!這顆種子…承載著‘赤瞳’最后的火種…它需要你的精神坐標才能穩(wěn)定…才能找到新家園!為了‘赤瞳’的未來…走!現(xiàn)在就走!”
那一聲“走”,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狠狠扎穿了伊萊恩的心臟。
凱蘭深深地、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一眼,穿透了時間與毀滅的帷幕,包含了太多太多——有燃燒到極致、純粹如恒星核心的愛戀,有面對永訣時錐心刺骨的痛楚,有對她未來的無盡擔憂,更有一種沉甸甸的、超越生死的托付。那眼神像烙印,瞬間燙進了伊萊恩靈魂的最深處。
下一秒,凱蘭爆發(fā)出最后的力量,猛地將她往后一推!方向,正是主控室角落,那唯一還閃爍著微弱綠色指示燈的緊急高速逃生通道入口!
伊萊恩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后跌去,視野里,凱蘭那浴血的、挺拔如不屈山峰的背影,義無反顧地轉身,拖著殘破的身軀,如同撲火的飛蛾,一頭撞進了那片被濃稠黑潮徹底淹沒、閃爍著不祥紅光的核心樞紐隔離門!
“凱蘭——?。。 ?/p>
撕心裂肺的哭喊,是伊萊恩意識里最后的爆發(fā)。緊接著,是巨大的力量將她猛地吸入逃生通道。金屬滑道冰冷刺骨,逃生艙啟動的劇烈震動幾乎將她全身的骨頭震散!
就在艙門徹底關閉的最后一剎那,透過狹小的觀察窗,她看到——
核心樞紐的方向,一點白光驟然亮起!不是爆炸的赤紅,而是純凈、冰冷、蘊含著毀滅性力量的晶能白光!那白光瞬間膨脹,如同超新星爆發(fā),比恒星的光芒還要刺眼億萬倍!它蠻橫地撕裂了翻涌的黑色蜂群,將那片死亡之地照得一片慘白!
白光吞噬了一切。
吞噬了凱蘭最后的身影。
吞噬了伊萊恩的世界。
那光芒,是凈化,也是永恒的寂滅。它帶走了“湮滅單元”的污穢,也帶走了她生命中最熾熱的光。光芒的盡頭,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失去。
“不——!??!”
林薇的身體像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凄厲的哭喊沖破喉嚨,在狹小寂靜的出租屋里回蕩,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和空洞。
冷汗浸透了單薄的睡衣,黏膩地貼在冰冷的皮膚上。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抽搐,疼得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生生挖去了一大塊,留下一個血肉模糊、灌滿寒風的空洞。淚水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地沖刷著她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的臉頰,滾燙的液體在下巴尖匯聚,滴落在緊攥著被單、骨節(jié)發(fā)白的手背上,也浸透了枕頭上冰冷的棉布。
她蜷縮起來,雙臂死死抱住自己,像一尊被粗暴打碎后又胡亂拼湊起來的白瓷娃娃,每一道裂縫里都滲出名為“失去”的痛苦。出租屋的黑暗包裹著她,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勾勒出她單薄顫抖的輪廓,那份因承載了另一個靈魂極致悲痛而顯露出的脆弱與凄美,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里無聲地碎裂。伊萊恩的痛,凱蘭最后的眼神,那句“為了赤瞳的未來…走!”,還有那吞噬一切的白光…這些記憶碎片不再是模糊的影像,它們帶著滾燙的溫度和真實的重量,狠狠砸進了她的靈魂。原來,那所謂的“復仇”,并非一個輕飄飄的使命。它的基石,是凱蘭滾燙的鮮血和決絕的背影,是億萬同胞在湮滅白光中無聲的悲鳴,沉重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枕頭邊,她那臺屏幕邊緣碎裂的廉價手機,屏幕無聲地亮了起來。不是電話,而是一條冰冷的催命符。
房東發(fā)來的信息,文字簡潔得像法庭傳票:
“小林,下月房租到期。最近周邊都漲了,我這小本經營也不能虧太多。你這間,下月起加五百。提前三天交清,逾期鎖門處理。收到回復?!?/p>
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針,精準地扎在林薇脆弱的神經上。她顫抖著手指劃開屏幕,點開手機銀行APP。那串可憐巴巴的數字,如同最無情的嘲諷,赤裸裸地映在她被淚水模糊的視線里。
加五百?
她死死盯著那個數字。王閻那張刻薄的臉在腦海中浮現(xiàn),他克扣項目獎金時得意的嘴臉,他將自己邊緣化到這種毫無價值、連基本工資都少得可憐的懲罰性崗位時的冷笑…現(xiàn)實的生存壓力,冰冷、堅硬、具體得令人窒息,像一副沉重的枷鎖,驟然套在了她幾乎被宇宙級仇恨壓垮的脖子上。
荒謬。
絕望的荒謬感像冰冷的海水,瞬間淹沒了她。她連養(yǎng)活自己都如此艱難,在這個連房租都要斤斤計較的角落里茍延殘喘。復仇?向那毀滅了星辰的力量復仇?這念頭此刻顯得如此蒼白可笑,如同一個在泥濘中掙扎的乞丐,仰望星空時揚言要摘下太陽。
極致的悲痛與冰冷的現(xiàn)實像兩股狂暴的亂流,在她體內瘋狂沖撞撕扯。靈魂被扯成兩半,一半在星港的烈焰中焚燒,另一半在出租屋的寒夜里凍結。
就在這情緒風暴的頂點,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左手掌心猛地傳來!
那個沉寂的、如同胎記般的印記,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陣清晰的、灼熱的刺痛!仿佛有細小的電流在皮膚下竄過。
林薇猛地一顫,下意識地抬起左手。昏暗的光線下,掌心那枚印記似乎…比周圍的皮膚顏色更深了一點?一種難以言喻的麻癢和溫熱感正從那里擴散開來。
她茫然地看向床頭柜上那杯昨晚剩下的、早已涼透的白開水。鬼使神差地,她伸出右手,想要拿起水杯,試圖用一點冰涼來壓下喉嚨的灼痛和心口的絞痛。
指尖剛剛觸碰到冰涼的玻璃杯壁。
異變陡生!
杯子里平靜的水面,毫無征兆地、極其詭異地……波動了一下!
不是指尖觸碰引起的漣漪。
是水面中央,毫無外力作用的情況下,憑空向上凸起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小點!就像一顆無形的石子垂直投入了水心,蕩開一圈極其細微、卻又清晰違背了重力方向的環(huán)狀波紋!那波紋向上擴散了不到半厘米,隨即仿佛失去了支撐,瞬間消散,水面重新歸于死寂。
整個過程,快得如同幻覺,持續(xù)了絕對不到一秒鐘。
林薇的動作徹底僵住了。
指尖停留在冰冷的杯壁上,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她瞪大了眼睛,瞳孔因極度的驚駭而收縮,死死地盯著那杯恢復平靜的水?;璋档墓饩€里,水面倒映著她自己慘白、布滿淚痕的臉,扭曲而驚恐。
是幻覺嗎?
是剛才哭得太狠,腦子缺氧產生的錯覺?
還是……
她緩緩地、極其僵硬地低下頭,看向自己隱隱發(fā)燙的左手掌心。那個印記,在昏暗中,仿佛正散發(fā)著微不可察的、幽暗的光。一種冰冷的恐懼,比房租的催逼,比記憶的撕裂,更直接、更原始地,順著脊椎瞬間爬滿了她的全身。
晶能……開始不穩(wěn)定了?
這念頭如同毒蛇,鉆入了她混亂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