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陽光稀薄,灰白色的云像是沉在半空的水墨,壓著整座城市顯得有些悶熱。
地政科的會議室設(shè)在一棟老舊的政府辦公樓五層,不大的窗戶被拉開了一半,微風(fēng)吹得有些殘破的百葉窗輕輕拍打著窗框,發(fā)出咔啦咔啦的聲響。
長方形的木質(zhì)會議桌前坐著地政的代表,他們神情嚴(yán)肅,面前文件成摞,椅子在他們身下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讓人感覺浮躁不安。
沈念舟和楊羽年坐在桌子的盡頭,她們兩人正低著頭整理著桌子上的文件,那是他們準(zhǔn)備了整整一晚的材料與論證報告。
陸知晏則在一邊瀏覽著兩人整理出來的摘要,一邊斜睨著對面尚未到齊的座位。
他們知道,這場會議將會是關(guān)鍵,如果今天對方咄咄逼人,絕不退讓,他們的音樂廳改造項目,就可能真的要胎死腹中了。
三人都緊張的盯著會議室的大門。突然,一陣穩(wěn)健的腳步聲從走廊另一端傳來,地政科的官員立馬站起來迎接,門被從外推開,幾個西裝革履的外國面孔走了進來,而他們中間站著的那個人——讓沈念舟瞬間怔住了。
一身剪裁利落的藏青色西裝搭配上淺灰色的襯衣,顯得格外的挺拔。 袖口上的金色袖扣閃閃發(fā)光,領(lǐng)口有一顆扣子沒系,露出了里面簡約的銀色項鏈。他手中拿著一個深綠色的文件夾,整個人站在在燈光與微風(fēng)之間,冷峻又溫和。
林晗之。
怎么會是他?
沈念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下意識地坐直身子,視線幾次掠過他臉龐,又很快收回來。
“Elieen。” 林晗之笑著朝她點頭,聲音如舊日清風(fēng)般溫潤,“We meet again.” 他輕輕拉開椅子坐下,其他人也跟著他落座。
他目光坦然,語氣從容,仿佛一點也不意外在這里看到她。
沈念舟略微張了張嘴,尷尬的笑了一下,最終也沒有回話,因為她能察覺到身旁陸知晏的目光正如利刃般落在兩人之間,那種隱秘的敵意如寒芒穿行,令人不適。
“Elieen?他不會就是你提到的美國的‘朋友’吧?”陸知晏側(cè)過頭,咬牙咧齒的小聲在沈念舟耳邊說道。
她向旁邊一縮,皺著眉小聲回道:“現(xiàn)在不是吃醋的時候...你控制一下自己?!闭f完就翻了他一個白眼,接著就給陸知晏介紹起了林晗之。
“陸總,這位是我在LA上學(xué)時候的舊友,他是美籍華裔,叫Adrian林晗之,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林總了哈哈?!苯又指株现榻B起了陸知晏。
“Adrian,這位是...海晏的陸總,我...之前跟你提起過他?!?/p>
“真是沒想到,原來你就是對面公司派來的代表?哈哈好巧啊...”沈念舟開口,試圖活絡(luò)氣氛,語帶驚訝。
“是啊?!?林晗之笑容不減,“這塊地皮是我舅舅幾年前拍下的,我這不是剛回國沒多久,記得我跟你說過老爺子說是要鍛煉鍛煉我的能力,所以就把我從京北項目挪到這里來接手了。”
他說話時眼神一直在沈念舟臉上停留,溫柔又意味深長。
“其實……我前兩天拿到對手公司項目細(xì)節(jié)的時候,就猜到了這次會遇見你?!彼^看著沈念舟,目光柔和,“海晏能拿得出這么好的設(shè)計和這么完整的方案,一看就知道是你的手筆?!?/p>
沈念舟的心往下沉了一秒,面帶微笑客氣回應(yīng)道:“林總過獎了?!?/p>
“Elieen你太謙虛了,以我對你的了解,我認(rèn)為你一直都優(yōu)秀。”林晗之微微一笑,話鋒輕輕一轉(zhuǎn),“如果你愿意,林氏隨時歡迎你加入,加入我們的團隊,來為我們做這個項目?!?/p>
一句話落地,會議室內(nèi)氣氛頓時變了。
陸知晏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一敲,他的唇角緊抿,眼神逐漸冷了下去。
他緩緩抬起頭看著林晗之,眼底不加掩飾地帶著一絲鋒芒。
“林總你這樣挖人,不太符合我們中國的合作禮儀吧?”他語調(diào)不高,卻極具壓迫感。
林晗之扭頭看向陸知晏,回以一笑:“陸總不要太緊張,我只是表達一下我們公司和Elieen合作的誠意,并沒有強迫她現(xiàn)在就要選我們。況且——良禽擇木而棲,她這樣的人才實在不該被埋沒在不確定的項目中?!?/p>
兩人四目相對,空氣中的火藥味瞬間升溫。
“林總你這中文說的倒是很好啊,諺語都會說,感覺不像是個海外長大的華人?!标懼滩[起眼睛,語氣嘲諷。
林晗之低頭輕笑,他將雙肘架在桌子上,“這可是Elieen的功勞,在美國的那些年,她經(jīng)常陪我練習(xí)中文?!?陪我兩個字被他咬得很重。
楊羽年看他們的火藥味越來越濃,連忙一邊干笑一邊打圓場:“哎呀各位大老板,既然今天是談判,不如我們先集中精力討論一下這塊地的權(quán)屬問題?”
談判持續(xù)了兩個小時,過程雖克制,但劍拔弩張。雙方寸土必爭,尤其陸知晏與林晗之,每每你一言我一語,彼此攻防隱含不滿,幾次差點擦槍走火。
最終,因地政科尚未明確判定主權(quán)歸屬,談判被迫中斷,改為下周補會。
走出會議室時,氣氛依舊沉悶。
楊羽年看陸林兩人的火氣不消反增,她腦瓜子一轉(zhuǎn)心想這下有好戲看了,于是提議:“兩位老板看起來很投緣的樣子,要不我們幾個晚上一起吃頓飯?邊吃邊聊,反正正式結(jié)果也還沒出,說不定還能促成新的合作呢?”
沈念舟看了一眼楊羽年,點頭附和。她明白,如果不讓這兩個人再坐下聊聊,今天晚上恐怕是誰都睡不好覺了。
陸知晏和林晗之兩人看了一眼對方,都輕輕的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
餐廳選在附近一家海邊酒館,那里環(huán)境雅致,庭院里的木質(zhì)格柵半遮半掩,在還算寬敞的空間里隔出幾個獨立的小間,私密性極好。
四人圍坐,桌上擺著幾道精致菜肴,香氣彌散。
剛開始的氣氛還算平穩(wěn),大家就是簡單的聊天和吃飯,偶爾說幾句幾人年輕時候的趣事,可是酒過三輪后,局勢就開始不太對勁了起來。
“在海外大多數(shù)的項目,都是和我或者我的團隊合作的,所以我是真的清楚的知道她有多么的優(yōu)秀,也十分的欣賞她的才華?!绷株现e杯,語氣不咸不淡,“尤其在芝加哥那次motel改造翻新,現(xiàn)在還被我放在我們公司的優(yōu)秀案例分析里,給新員工做學(xué)習(xí)資料呢?!?/p>
“是嗎?”陸知晏不動聲色,“這次的音樂廳項目雖然是我們合作的第一個項目,但是她剛開始做設(shè)計的時候,就是我陪她通宵改方案,陪她熬夜查資料的。”
“據(jù)我所知Elieen是大學(xué)才開始做的設(shè)計,那時候你們就已經(jīng)在一起了?”林晗之挑眉疑惑。
“我們倆可是從初中就認(rèn)識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大學(xué)之后談戀愛豈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說呢林總?”陸知晏斜睨他一眼,淡淡地說,臉上掛著一絲絲的驕傲。
“那的確是挺久遠(yuǎn)了?!绷株现π?,舉杯看向沈念舟,“不過有些人,即使認(rèn)識的再久,也不一定真的合適啊?!?/p>
話音剛落,氣氛瞬間凝固了一秒。
沈念舟被他這句話嗆了一下,連忙拿起杯子喝水緩解,楊羽年則是拿著筷子低著頭在自己的盤子里劃拉著,一副“你們看不見我,我不在場”的模樣。
陸知晏輕輕冷笑了一聲:“林總,你這種美籍華人的生意人一定酒量不錯吧,既然這樣,要不要陪我喝兩杯?”
林晗之面帶微笑,神色不拒:“陸總過獎了,您先請?”
兩人開始你一杯我一杯,沈念舟和楊羽年在旁邊勸都勸不住,他倆反而越喝越起勁了,仿佛比酒已成為他們之間最禮貌的戰(zhàn)爭。
眼看著兩個人喝的越來越多,地上的酒瓶已經(jīng)多到開始互相碰撞。他們兩個人的臉和雙眼也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紅。
終于兩人沒有再次叫服務(wù)員來加酒,沈念舟和楊羽年都松了一口氣了的時候,陸知晏突然拍桌而起,“喝酒真不算什么,有本事我們來比點別的?!?/p>
“比如呢?”林晗之眼神迷離,從脖子到額頭都是一片紅色,他撐著下巴,一臉的不服。
“俯臥撐!”陸知晏站起來,脫下外套,露出了健碩的臂膀和那只還纏著繃帶的手,另外一只手的指關(guān)節(jié)因為握拳泛白,“誰先撐不住誰認(rèn)輸?!?/p>
“不是...陸知晏...”沈念舟扶額,一臉無奈的看著已經(jīng)醉得站不穩(wěn)的陸知晏?!澳愦_定你這只傷手能比?”她語帶懷疑的口吻,聲音里似乎還帶著些許的火氣。
“行不行試了才知道!”他話語腔調(diào)緩慢,動作卻意外地快。
兩人一左一右的將房間里的座椅都推到角落里,給他們自己騰出空地,這頓飯的氣氛由談判的緊張徹底滑向荒謬。
外面的服務(wù)員聽到里面的動靜,立馬敲門詢問發(fā)生了什么,是否需要報警。
楊羽年哭笑不得的說了一句“不用,大男人們爭風(fēng)吃醋賭氣呢。” 便打發(fā)走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服務(wù)員。
“3、2、1,開始!”楊羽年站在旁邊,點開了手機里的攝像功能。
起初兩人旗鼓相當(dāng),甚至還能扭過頭去嗆對方幾句??墒昼姴坏?,陸知晏就因右臂受傷,動作開始逐漸不穩(wěn),最終終于撐不住,在做第60個的時候倒了下去,再也起不來了,他的臉貼在地板上,難看極了。
林晗之扶著墻站了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褲子,走到陸知晏身邊蹲下,輕聲道:“我看你這手還受傷了,就別逞強了?!?說著他伸出手,想要將陸知晏從地上拉起來。
陸知晏推開他,踉蹌的站起身,眼神愈發(fā)陰沉,嘴唇抿得幾乎要咬破。
“再來。”他說。
“陸知晏你差不多行了?!鄙蚰钪垡豢词聭B(tài)不對,立馬走過去攔住他,“別鬧了?!?/p>
“念舟,你讓我比?!?他搖搖晃晃地掙開她的手,眼眸低垂 “難道說,你現(xiàn)在,更希望他贏?”
沈念舟怔住,沒想到他竟然會醉到說出這種話。
“你到底站哪邊?。俊彼⒅?,眼里混著醉意與委屈,“你是不是忘了前兩天,你還在我家里...”
“你——”沈念舟咬牙,沒等他說完,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陸知晏你給我清醒一點!”她臉色漲紅,眼角濕潤,說的話幾乎是吼出來,“你他媽的到底要鬧到什么時候?!”
陸知晏呆滯的站在原地,他雙眼失神的看著地板,臉上泛著一個巨大的紅印。
那一瞬間的他像是被人剝開了所有偽裝,連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他僵硬的轉(zhuǎn)頭看著她,沒有說話,眼中涌動著深不可測的情緒。
下一秒,他拿起自己的外套就轉(zhuǎn)身推開門,頭也不回地沖進夜色里。
楊羽年無奈的看了一眼沈念舟,沖她點了一下頭后就也趕緊追著陸知晏跑了出去。
房間陷入死寂。
沈念舟怔在原地,她看著自己顫抖的手心,那里還留著剛才那一掌的余震,她沒想到自己會打他。
她抬起頭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之后開始啜泣起來,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到她的肩膀上。
林晗之站在她身側(cè),他輕抬手,想要去安撫她,手卻始終沒能搭到她身上,他想開口說些什么,卻自覺無言。
夜晚的海邊風(fēng)吹浪打,遠(yuǎn)處的霓虹燈在城市建筑的玻璃幕墻上映出斑駁虛幻的倒影,像一場注定就會破碎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