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健室的落地鏡映著兩個身影，距離微妙地縮短了一寸。溫敘的手不再懸空在沈崢腰后，而是虛虛攏成一個保護的弧度，掌心距離沈崢病號服下擺的棉質(zhì)布料，僅余一線微不可察的縫隙。沈崢的拐杖點在防滑地膠上，發(fā)出篤、篤的輕響，右腿每一次承重邁出，膝蓋深處依舊傳來沉悶的抗議，但那痛楚已被一種更頑固的意志壓制，轉化成額角細密的汗珠。
“重心再前移三公分?！睖財⒌穆曇舨桓?，像貼著耳廓拂過的氣流，精準地切入沈崢動作的間隙。他的視線落在沈崢因用力而微微繃緊的腳踝上，那里曾被石膏禁錮的皮膚透著新生的、略顯脆弱的蒼白。
沈崢下頜線繃緊，依言調(diào)整。身體晃了一下，重心偏移的瞬間，那只虛攏的手掌倏然前探，溫熱干燥的掌心穩(wěn)穩(wěn)托住了他的手肘外側，力道沉穩(wěn)而短暫，如同扶正一株被風帶歪的幼苗，隨即又迅速撤回原位，只留下皮膚上一點轉瞬即逝的暖意。
“可以了?！睖財⑼碎_半步，目光掃過墻上的計時器，“比昨天多堅持兩分鐘?！?/p>
沈崢沒說話，只是拄著拐杖走到窗邊的長椅旁，緩緩坐下。汗水沿著鬢角滑落，滴在淺灰色的運動褲上，洇開深色的圓點。他接過溫敘遞來的水杯，指尖無意擦過對方微涼的指節(jié)。杯中是溫水，混著淡淡的電解質(zhì)粉末味道。他仰頭喝下，喉結滾動，視線卻落在窗外。
庭院里，那株玉蘭早已落盡了最后的白瓣，如今是滿樹濃綠。陽光穿過葉隙，在草坪上投下?lián)u曳的光斑。一只灰雀撲棱棱落在窗臺外沿，歪著頭，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室內(nèi)。
“它常來?！睖財⒌穆曇糇陨韨软懫稹Ｋ恢螘r也坐了下來，與沈崢隔著一個扶手的距離，手里拿著一份攤開的財經(jīng)周刊，目光卻并未落在紙頁上，而是同樣投向那只灰雀。“廚房窗臺撒了點小米?！?/p>
沈崢有些意外，側頭看了溫敘一眼。對方側臉線條在午后陽光下顯得異常清晰，鼻梁挺直，下頜的弧度帶著慣常的冷硬，但此刻，那專注看著一只麻雀的眼神，卻奇異地柔和了某種鋒利的棱角。他甚至能看清溫敘睫毛垂下時，在眼瞼下方投下的一小片扇形陰影。
“我以為你只關心數(shù)據(jù)模型?！鄙驆橀_口，聲音帶著運動后的微啞，語氣里是自己都未察覺的、一絲近乎調(diào)侃的松弛。
溫敘的視線從麻雀身上移開，轉向沈崢。那目光平靜依舊，深處卻似乎有什么東西極輕微地波動了一下，像深潭水面被投入一顆極小的石子?！澳Ｐ托枰兞?，”他淡淡道，指尖無意識地在周刊光滑的銅版紙上劃過，“生物行為也是變量的一種?！?/p>
麻雀在窗臺上蹦跳了幾下，啄食著并不存在的小米粒，發(fā)出細碎的嘰喳聲。陽光暖融融地包裹著兩人，空氣里漂浮著消毒水味、汗水的微咸，以及窗外草木被曬暖的清新氣息。一種奇異的、近乎安寧的沉默在兩人之間流淌，不再緊繃，不再充滿試探的芒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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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不再是單調(diào)的營養(yǎng)糊。骨瓷盤里盛著清蒸鱸魚，魚肉雪白，綴著細碎的蔥姜絲。旁邊是一小碗碧綠的雞毛菜，淋著薄薄的蠔油汁。米飯蒸得粒粒分明，散發(fā)著稻谷的暖香。
沈崢拿起筷子，動作還有些生澀。夾起一塊魚肉，筷子尖微微發(fā)顫。魚肉滑嫩，眼看就要從筷間溜走——
一雙公筷無聲地伸了過來，穩(wěn)穩(wěn)托住了那塊搖搖欲墜的魚肉底部。溫敘的動作自然流暢，仿佛只是順手為之。他沒有看沈崢，目光落在自己碗里的米飯上，聲音平穩(wěn)：“用點力，捏住中段?！?/p>
沈崢依言調(diào)整指法，魚肉終于被穩(wěn)妥地送入口中。鮮甜的味道在舌尖化開。他咀嚼著，眼角的余光瞥見溫敘的左手擱在桌沿，指節(jié)修長干凈，那曾留下過他掌摑痕跡的皮膚，如今只剩下一道極淡的、幾乎融入膚色的淺痕。
“明天復查?！睖財⒎畔鹿?，端起湯碗喝了一口，“如果骨痂生長達標，可以嘗試脫拐短距離行走?！?/p>
沈崢“嗯”了一聲，低頭扒了一口飯。米粒的溫熱熨帖著胃袋。他想起剛摔傷時，溫敘強喂他藥片時那冰冷不容抗拒的唇舌，再對比此刻餐桌上這無聲卻及時的援手，一種極其復雜的情緒在心底翻涌，辨不清是釋然、是別扭，還是別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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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的門虛掩著，暖黃的燈光流瀉到走廊的地毯上。沈崢推著助行器停在門口。溫敘背對著門，坐在寬大的書桌后，三塊曲面屏亮著，藍光映著他專注的側影。屏幕上不再是冰冷的數(shù)據(jù)流，而是西郊物流園改建項目的3D動態(tài)模型，鋼筋骨架在虛擬空間中緩緩旋轉。
沈崢的目光被模型吸引。那是他耗費無數(shù)心血的項目，每一個結構節(jié)點都曾在他腦中反復推演。他看見溫敘的指尖在觸控板上滑動，模型視角隨之變換，聚焦到一處他曾經(jīng)覺得棘手的通風管道布局區(qū)域。幾處細微的改動被高亮標注出來，巧妙地避開了他當初設計的瓶頸。
溫敘似乎察覺到門口的注視，并未回頭，只是抬手將另一塊屏幕上的文檔放大。那是沈崢摔傷前最后提交的方案草稿，上面布滿了溫敘用不同顏色標注的批注——尖銳的質(zhì)疑，冷峻的建議，甚至還有幾處……極其精妙的優(yōu)化思路。
“這里，”溫敘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顯得格外清晰。他指向屏幕上一條關于地下排水系統(tǒng)的批注，“暴雨峰值模擬數(shù)據(jù)更新了，你的原設計冗余度足夠，不需要推翻。”
沈崢推著助行器，慢慢挪到書桌旁。他俯身看向屏幕，溫敘身上那股冷冽的雪松檀木氣息混合著紙張油墨的味道，淡淡縈繞在鼻端。他伸出手指，點在另一處關于倉庫頂棚光伏板角度的批注上：“這個傾角調(diào)整，光照效率能提升多少？”
“夏季峰值時段，理論值百分之七點三。”溫敘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指尖在鍵盤上敲擊幾下，調(diào)出一組模擬數(shù)據(jù)圖表。
兩人頭挨得很近，屏幕的藍光映亮他們的側臉。爭論依然存在，關于承重墻的加固方案，關于綠化帶的成本控制，但那些尖銳的對抗性詞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更直接的術語交鋒和偶爾碰撞出的、帶著專業(yè)火花的靈感。溫敘的批注依舊犀利，卻不再帶著摧毀的意味，更像是在一塊堅硬的礦石上尋找最合適的切割面。
夜?jié)u深。窗外的城市燈火流淌成河。溫敘起身，走到角落的小吧臺，倒了兩杯溫水。他將其中一杯放在沈崢手邊的桌角，杯底與木質(zhì)桌面接觸，發(fā)出極輕的“嗒”的一聲。
沈崢的目光從屏幕上移開，落在那個盛著清水的玻璃杯上。杯壁凝結著細小的水珠，在燈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他端起杯子，水溫透過玻璃傳遞到掌心，是恰到好處的微暖。
他喝了一口水，喉間的干澀被潤澤。視線重新回到屏幕上復雜的結構圖，耳邊是溫敘低沉平穩(wěn)地闡述某個節(jié)點優(yōu)化思路的聲音。窗外的燈火無聲閃爍，書房里只剩下鍵盤偶爾的敲擊聲，筆尖劃過紙頁的沙沙聲，以及兩人間那種無需多言、卻已悄然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