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大殿,莊嚴(yán)肅穆。
殿內(nèi)的空氣,似乎都比外面要沉重幾分,帶著一股百年檀香和陳年卷宗混合的、厚重的味道。
天劍宗宗主,李玄真,正端坐于蒲團之上。他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最熟悉、也最惋惜的外門弟子,眉頭緊鎖。
他的桌案上,就放著那份退宗申請。
上面的字跡,清秀,有力,一筆一劃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
“宗主,弟子意已決?!?/p>
江月初的聲音很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就像在說一件“今天天氣不錯”的小事。
李玄真活了一百二十年,從未見過如此荒唐的景象。
一個煉氣期九層的外門弟子,一個只差一步就能筑基、成為內(nèi)門精英的“準(zhǔn)天才”,一個全宗門公認(rèn)的“勤奮楷?!保F(xiàn)在,要退宗。
理由是:倦了,想找個地方躺著。
“月初,你可知你在說什么?”李玄真的聲音低沉,他試圖從江月初的臉上,找出哪怕一絲沖動或者迷惘的痕跡。
但他失敗了。
那張臉上,只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近乎于“虛無”的平靜。仿佛這天劍宗十年來的所有榮辱、所有掙扎,都已隨著演武場上那一聲劍落,被徹底斬斷。
“弟子很清楚?!苯鲁趸卮穑暗茏釉谧陂T十年,蒙宗主與各位長老照拂,感激不盡。只是,弟子天資愚鈍,大道無望,不想再虛耗光陰,平白浪費宗門的米糧?!?/p>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謙卑到了骨子里。
但李玄真聽出了那謙卑之下,隱藏著的、鋼鐵一般的疏離。
他身旁的執(zhí)事長老,脾氣火爆,早已按捺不住。
“放肆!江月初!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倦了?天底下哪個修士不倦!修道之路,本就是逆水行舟,與天爭命!你這點苦都吃不了,還修什么仙,問什么道!”
江月初的目光,從宗主身上,緩緩移到了執(zhí)事長老臉上。
她沒有反駁,只是很認(rèn)真地問了一個問題。
“長老,您上次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時候?”
執(zhí)事長老愣住了,他顯然沒料到江月初會問出這種問題。他下意識地想呵斥,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腦一片空白。
什么時候?
是五十年前?還是一百年前?
他忘了。
他只記得,無盡的打坐、練功、處理宗門事務(wù)、督促弟子修行……他的每一天,都被排得滿滿當(dāng)DANG,像一根上滿了弦的弓,時刻不敢松懈。
江月初看著他的表情,便知道了答案。
她又看向宗主李玄真。
“宗主,您呢?”
李玄真的眉心,跳了一下。
他發(fā)現(xiàn),自己也回答不上來。
他忽然覺得,整個大殿的空氣,變得有些荒謬。
一個即將退宗的外門弟子,正在用最簡單的問題,拷問著他們這些金丹期、元嬰期的大修士,拷問著他們引以為傲的“道心”。
“胡鬧!”執(zhí)事長老惱羞成怒,一拍桌子,“強詞奪理!你這是為自己的懶惰和怯懦找借口!我天劍宗,絕不容許你這等敗壞門風(fēng)之徒!”
江月初輕輕嘆了口氣。
她知道,多說無益。
夏蟲不可語冰。
她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用沉默,來表達(dá)自己最堅決的態(tài)度。
大殿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僵持。
最終,還是宗主李玄真打破了沉默。
“月初,我再問你最后一次?!彼穆曇衾?,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你若今日踏出這大殿,便再非我天劍宗弟子。前塵過往,一筆勾銷。你十年苦修,一身修為,都可能因此停滯不前,甚至倒退。你,真的不悔?”
江月初抬起眼,目光清澈,直視著這位權(quán)掌一宗的元嬰大能。
“不悔?!?/p>
兩個字,如同金石落地,擲地有聲。
李玄真閉上了眼睛。
他從這個弟子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種他自己都已經(jīng)快要忘記的東西。
那種東西,叫“自由”。
“也罷?!彼麚]了揮手,“你的身份玉牌,留下。宗門供給你的所有物品,三日內(nèi),盡數(shù)歸還。下山去吧?!?/p>
執(zhí)事長老還想說什么,卻被李玄真一個眼神制止了。
江月初沒有絲毫猶豫。
她解下腰間那塊代表著“天劍宗外門大師姐”身份的玉牌,雙手捧著,輕輕放在了宗主面前的桌案上。
然后,她對著宗主和長老,深深地,鞠了一躬。
這一躬,是為那十年的收養(yǎng)與教導(dǎo)。
禮畢。
她直起身,轉(zhuǎn)過身,走向大殿門口。
金色的陽光,從殿外潑灑進(jìn)來,將她的身影,勾勒出一道毛茸茸的金邊。
很亮,亮得有些刺眼。
她沒有回頭,一步一步,走出了那片將她囚禁了十年的陰影,走進(jìn)了那片屬于她自己的、廣闊無垠的陽光里。
從今天起,天高海闊,任我遨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