冊立皇后與太子的旨意如同插上了翅膀,伴隨著朝堂那場驚心動魄的風暴細節(jié),
迅速傳遍宮闈,飛向京城的每一個角落。隨之而來的,
是山呼海嘯般的非議、揣測、以及被強力壓制卻依舊暗流洶涌的質疑。
“牝雞司晨”、“混淆血脈”、“沈家外戚專權”……這些如同毒箭般的詞語,
在宮墻內(nèi)外隱秘地流傳。禮部尚書周文清的倒臺如同一記警鐘,讓明面上的反對銷聲匿跡,
但那些窺伺的、不甘的、怨毒的目光,卻如同暗夜里的磷火,無處不在。
蕭景珩以雷霆手段回應。他以“怠慢儲君,照料不周”為由,
將瑞哥兒原先的乳母嬤嬤盡數(shù)撤換,換上了他親自挑選、背景絕對清白的宮人。同時,
一紙詔書,將四位早已秘密甄選好的、德高望重且背景深厚的東宮太傅、太師、太保、太傅,
以輔佐“年幼儲君”之名,光明正大地送入了東宮。這四位老臣,
無一不是歷經(jīng)三朝、門生故舊遍布朝野的清流砥柱或功勛之后,他們的入駐,
如同四根定海神針,瞬間鎮(zhèn)住了東宮,也堵住了大半悠悠之口——陛下并非兒戲,
對太子的教導,是動了真格的。至于鳳儀宮——我的居所,更是被守得如同鐵桶一般。
蕭景珩直接將他身邊最精銳的一隊龍驤衛(wèi)撥了過來,由他的心腹統(tǒng)領,
明里暗里將鳳儀宮圍得水泄不通。每一個進出宮門的宮人內(nèi)侍,都要經(jīng)過數(shù)道嚴苛的盤查。
任何試圖靠近鳳儀宮、試圖打探或傳遞消息的舉動,都會被毫不留情地掐滅。
他像一個最精密的棋手,也像一個最警覺的護巢猛獸,用絕對的權力和鐵血的手腕,
在我和瑞哥兒周圍,筑起了一道看不見卻堅不可摧的銅墻鐵壁。而我和瑞哥兒,
就在這無形的風暴中心,努力適應著天翻地覆的生活。瑞哥兒起初極不適應。
離開了熟悉的家人和環(huán)境,身處這金碧輝煌卻處處透著陌生的宮殿,
身邊環(huán)繞著恭敬卻陌生的宮人。他常常在夜里驚醒,哭喊著要“阿娘”、“祖父”。
每當這時,無論多晚,無論蕭景珩是否在批閱奏章,他都會放下手中的事務,
或者直接抱著奏章來到偏殿。他會笨拙地抱起哭得小臉通紅的瑞哥兒,用他低沉的聲音,
耐心地、一遍遍地安撫。有時是講一個簡短卻新奇的故事,有時是抱著他站在窗邊,
指著天上的星星,告訴他哪一顆最亮。更多的時候,他只是沉默地抱著他,
用自己沉穩(wěn)的心跳和溫暖的懷抱,給予這孩子最原始的安全感。“你是太子,
” 我常常聽到他這樣對懵懂的瑞哥兒說,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鄭重,
“是大胤未來的君主。要勇敢?!比鸶鐑核贫嵌谒统涟卜€(wěn)的嗓音和溫暖的懷抱里,
哭聲總會漸漸平息,最終含著淚花,在他臂彎里沉沉睡去??粗鵂T光下,
蕭景珩抱著孩子時那略顯僵硬卻異常專注柔和的側影,
看著他眼底深處那抹不容錯辨的、屬于父親的鄭重與期許,
我心頭總會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澀。他是在用行動告訴瑞哥兒,也告訴所有人,
這個“太子”,他認了,且傾力相護。對我,他則是另一種無聲的照拂。
冊立大典的籌備緊鑼密鼓,繁瑣至極的禮儀學習如同沉重的枷鎖再次壓來。
宮里的嬤嬤們比府里的更加刻板嚴苛,每一個眼神,每一步行走,每一句應對,
都要反復錘煉,力求完美無瑕,合乎“母儀天下”的規(guī)范。常常一天下來,累得腰酸背痛,
頭暈眼花。蕭景珩從不說什么安慰的話。
但他會在我被禮儀嬤嬤訓得灰頭土臉、獨自坐在鳳儀宮后院望著宮墻發(fā)呆時,
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有時,
他會遞過來一小碟御膳房絕不會呈給皇后、卻是我幼時最愛的蜜漬梅子。有時,
他只是負手站在我身側,陪我一同望著那四四方方的、隔絕了自由的天,沉默半晌,
然后淡淡丟下一句:“累了就歇會兒,規(guī)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弊钭屛倚念^發(fā)燙的,
是他在一個深夜,將一份謄抄得工工整整的名單放在了我的案頭。
事女官、內(nèi)侍總管的名字、職司、背景、以及……他們背后可能存在的、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網(wǎng)。
甚至在一些名字旁邊,
可用”、“需慎”、“其兄在戶部任主事”、“與某宮妃母家牽連甚深”……“鳳印交予你,
不是擺設?!?他當時只說了這么一句,語氣平淡,卻重逾千斤,“宮務繁雜,人心更雜。
這些人,用好了是你的臂膀,用不好,便是扎向你的暗箭。心里要有數(shù)?!蹦且豢蹋?/p>
我才真正明白“皇后”二字意味著什么。不僅僅是尊榮和枷鎖,更是權力與兇險并存的戰(zhàn)場。
而他,在用他的方式,默默地將我推向戰(zhàn)場,卻又在背后,
為我遞上了最鋒利的武器和最堅固的盾牌。
日子就在這種表面平靜無波、內(nèi)里暗流洶涌的狀態(tài)下,滑向了冊封大典的日子。那一日,
天還未亮,整個皇宮便已蘇醒。燈火通明,如同白晝。沉重的編鐘和悠揚的禮樂聲,
在晨曦微露的宮闕間莊嚴回響,宣告著一個王朝新紀元的開啟。
我身著繁復至極、繡著金鳳穿牡丹圖案的皇后祎衣,頭戴沉甸甸的九龍四鳳珠翠冠,
在無數(shù)命婦宮人敬畏的目光簇擁下,一步步走向那象征著至高權力與榮耀的金鑾殿。
祎衣的錦緞厚重而華麗,金線刺繡在陽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也壓得我?guī)缀醮贿^氣。
珠冠上的垂旒隨著我的步伐輕輕晃動,遮擋了部分視線,卻擋不住前方御座之上,
那一道身著玄黑十二章紋袞服、頭戴十二旒冕冠、如同天神般威嚴的身影。
蕭景珩端坐于龍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的眉眼,
只露出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他周身散發(fā)著一種無形的、令人不敢逼視的帝王威儀。
然而,當我在禮官的唱喏聲中,一步步踏上那漫長的、鋪著紅毯的御階,距離他越來越近時,
透過晃動的玉珠垂旒,我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目光。那目光穿透了冕旒的遮擋,
穿透了殿內(nèi)莊嚴肅穆的氣氛,精準地落在我身上。里面不再是朝堂上的冰冷審視,
也不是平日里的深沉內(nèi)斂。
而是一種極其專注的、仿佛要將我此刻的模樣深深鐫刻進靈魂深處的凝視。在那凝視深處,
我看到了不容錯辯的激賞、鄭重,以及……一絲深藏的、近乎圓滿的柔和暖意。
仿佛跋涉了千山萬水,終于抵達了命定的終點。
在文武百官、宗室命婦山呼海嘯般的“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聲中,我走到了他的面前。
按照禮制,深深拜伏下去。一只骨節(jié)分明、帶著薄繭的手,穩(wěn)穩(wěn)地伸到了我的面前。
那手上戴著象征帝王權力的玉扳指。我抬起頭。他微微傾身,
冕旒的玉珠因他的動作而輕輕碰撞。他親手將我扶起。動作沉穩(wěn)有力,
帶著一種宣告天下的鄭重。他的手很穩(wěn),掌心溫熱。在將我扶起的瞬間,
他的指尖幾不可察地、短暫地在我冰冷的手背上輕輕按了一下。那是一個極其細微的動作,
快得如同錯覺。只有我和他能感受到。那輕輕的一按,仿佛帶著千鈞之力,
瞬間驅散了我心中所有的忐忑與寒意。像是在說:別怕,我在。禮官高亢的唱禮聲還在繼續(xù),
宣告著皇后的冊寶、金印。百官再次山呼跪拜。蕭景珩牽著我的手,轉身,
面向下方匍匐的群臣與命婦。他的手掌寬厚而有力,將我的手完全包裹其中,
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和一種奇異的、令人心安的溫度。“眾卿平身。
”他低沉威嚴的聲音在金殿上空回蕩。下方的人群如同潮水般緩緩起身。他微微側過頭,
目光并未看向我,聲音卻清晰地傳入我的耳中,低沉而鄭重:“從今往后,這江山萬里,
” 他的目光掃過下方肅立的群臣,掃過金殿之外遼闊的天空,最終落回我的身上,
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生死與共的承諾,“你我共擔。
”冊封大典的喧囂與榮光如同潮水般退去,
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宮闈夜色和更為實質的、需要步步為營的日子。鳳印在手,沉甸甸的,
是權力,更是燙手山芋。蕭景珩那份名單成了我立足后宮最初的依仗。六局二十四司,
掌事者各懷心思。
面恭敬、內(nèi)里輕慢的;有試圖借著舊例或人情來試探我深淺、謀取私利的;更有暗地里窺伺,
想抓住我任何一點錯處加以攻訐的。起初舉步維艱。一個指令下去,
往往被各種“舊例如此”、“恐有不便”、“需再斟酌”的理由軟綿綿地頂回來。管理宮務,
遠非我想象中發(fā)號施令那么簡單。盤根錯節(jié)的關系,積年的陳規(guī)陋習,如同一張無形的巨網(wǎng),
處處掣肘。蕭景珩對此心知肚明。他從不直接插手干預,
只是在我焦頭爛額、對著堆積如山的宮務冊子一籌莫展時,會“恰好”出現(xiàn)在鳳儀宮。
有時是帶著幾份無關緊要的奏章來“借個清凈”,有時只是路過進來喝盞茶。他并不多言,
只是坐在一旁,慢條斯理地翻著他的奏章或書卷。偶爾,
在我被某個刁鉆的掌事女官氣得指尖發(fā)顫卻又不得不維持皇后威儀時,
他會不經(jīng)意地抬一下眼,目光淡淡掃過那個正巧舌如簧辯解的女官,
或者看似恭敬卻眼神閃爍的內(nèi)侍總管。那目光沒有任何情緒,
卻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銳利和無聲的威壓。往往只需要這一眼,
方才還巧舌如簧的女官便會瞬間白了臉,辯解的話卡在喉嚨里,額角滲出冷汗。
那試圖蒙混過關的內(nèi)侍總管也會立刻垂下頭,姿態(tài)變得無比恭順,再不敢耍半點花腔。
“皇后娘娘明鑒,是奴婢/奴才疏忽了!這就按娘娘的吩咐去辦!” 他們通常會立刻改口,
動作麻利地退下,再不敢有半分拖延。殿內(nèi)重新恢復安靜。蕭景珩便會繼續(xù)垂下眼,
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只留下我對著他沉靜的側影,心頭五味雜陳。有感激,有依賴,
也有一絲不甘——難道我就只能永遠活在他的羽翼之下,靠他的威壓來震懾宮人?
他似乎總能看穿我的心思?!皺啾?,在于制衡,也在于施恩?!?一次,
他放下手中的書卷,
目光落在我面前攤開的、記錄著某位老尚宮屢次“循舊例”頂撞我的冊子上,淡淡開口,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于后宮,亦是如此。該立威時,寸步不讓。該施恩時,亦不必吝嗇。
恩威并施,方是長久之道?!彼脑捜缤囗?。我開始嘗試著,
不再僅僅依靠他無聲的震懾。對于真正恪盡職守、忠心辦事的宮人,
我會在份例之外給予體面的賞賜,并當著眾人的面褒獎。對于試圖倚老賣老、陽奉陰違的,
則抓住其錯處,或按宮規(guī)嚴懲,或尋個由頭將其調(diào)離要害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