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賢良師”的呼喊聲在山谷中回蕩，經(jīng)久不息。
我站在那里，任憑那四個字像重錘般反復(fù)敲打我的耳膜，敲打我的心神。陽光透過稀疏的林葉灑下，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卻驅(qū)不散我心頭的寒意。
張角……黃巾……起義……
那些歷史課本上冰冷的詞匯，此刻化作了沉甸甸的枷鎖，套在了我的脖頸上。我看著眼前這些面黃肌瘦、眼神里卻燃燒著異樣光彩的流民，忽然明白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不是我選擇了“大賢良師”這個稱號，而是這個時代，這些在死亡線上掙扎的人們，需要一個“大賢良師”。
我手中的白粥，在他們眼中，早已不是普通的食物。當(dāng)我用“符水”的名義將其送出時，它便被賦予了神圣的色彩——那是神跡，是救贖，是苦難中的唯一光亮。
“道長……不，大賢良師，”剛才提議尊號的老者顫巍巍走上前，渾濁的眼睛里滿是虔誠，“我等賤民，蒙仙師賜符水活命，無以為報。愿追隨仙師左右，為仙師效犬馬之勞！”
“我等愿追隨大賢良師！”
“誓死追隨！”
呼啦啦一片，所有流民都跪了下來，山呼海嘯般的誓言震得山谷嗡嗡作響。他們的膝蓋砸在堅硬的土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卻像是砸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這一跪，跪的不是我，而是那碗能救命的白粥，是他們對活下去的渴望?？蛇@“大賢良師”的名號一旦坐實，我便再也不是那個只想偷偷摸摸救幾個人的穿越者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而威嚴(yán)：“諸位請起。貧道所做，不過是順天應(yīng)人，憐憫眾生。這符水，是上天垂憐，非貧道之功?！?/p>
我必須維持住“道人”的形象，這是我目前唯一的保護(hù)傘。
“仙師過謙了！”老者固執(zhí)地叩首，“若非仙師，我等早已化為白骨。上天有好生之德，仙師便是上天派來拯救我等的使者！”
我不再辯駁。在絕對的生存需求面前，任何解釋都是蒼白的。我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起身，然后心念一動，更多的白粥涌入鍋中，足夠所有人分食。
“今日符水管夠，大家吃飽了，有力氣了，才能活下去。”我沉聲道。
眾人再次拜謝，然后有序地排隊盛粥。這一次，他們的動作里多了幾分敬畏，不再像最初那樣慌亂爭搶。有人小心翼翼地捧著碗，先對著我拜了拜，才小口小口地喝著，仿佛那不是粥，而是瓊漿玉液。
我看著這一幕，心中五味雜陳。我用一碗白粥，換來了他們的信仰?？蛇@信仰，是建立在饑餓和謊言之上的。
接下來的日子，我索性在山谷中扎下了根。我用意念具現(xiàn)出更多的鍋碗瓢盆，甚至搭建了幾間簡陋的草屋，供老弱病殘棲身。每天，我都會“作法”，將“符水”分發(fā)給眾人。
隨著“符水治病救人”的消息越傳越遠(yuǎn)，前來投奔的流民也越來越多。從最初的幾十人，到幾百人，再到上千人……小小的山谷漸漸變得擁擠起來。
我開始有意識地做一些事情。
我讓身體強(qiáng)健的男子去附近開墾荒地，雖然土地貧瘠，但總能種出些東西。我“作法”變出的白粥，除了供大家果腹，還會分出一部分，讓婦人煮成稀粥，混合野菜喂養(yǎng)孩子。
我告訴他們，“符水”能救命，但要活得長久，還得靠自己的雙手。我用“上天的旨意”告誡他們，不可偷盜，不可爭斗，要互助互愛。違反者，將被剝奪飲用“符水”的資格。
在生存的誘惑和對“大賢良師”的敬畏下，這支由流民組成的隊伍，竟然奇跡般地保持著秩序。他們不再是一盤散沙，眼神里也漸漸有了生氣，有了對未來的期盼。
期間，我也遇到了兩個關(guān)鍵人物。
一個叫張寶，一個叫張梁。
當(dāng)這兩個名字出現(xiàn)在我面前時，我的心又是一緊。歷史上，他們是張角的弟弟，黃巾起義的核心人物。眼前的他們，還只是兩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皮膚黝黑，手上布滿老繭，眼神卻很亮，帶著一股狠勁和樸實。
他們是聞聽“大賢良師”的名聲而來的，見到我時，先是驚愕，隨即拜倒在地：“兄長！”
原來，這具身體的原主，真的有兩個弟弟。
我看著他們，心中百感交集。是歷史的慣性，還是命運(yùn)的巧合？我扶起他們，沉聲道：“起來吧。從今往后，我們一同為這些父老鄉(xiāng)親謀一條活路。”
張寶和張梁沒有辜負(fù)我的期望。張寶沉穩(wěn)，善于組織，很快就將開墾荒地、搭建屋舍的事務(wù)打理得井井有條。張梁勇猛，性格剛烈，負(fù)責(zé)護(hù)衛(wèi)山谷的安全，驅(qū)逐過幾次前來騷擾的散兵和盜匪。有了他們的幫助，我肩上的擔(dān)子輕了不少。
但我知道，平靜只是暫時的。
越來越多的流民聚集，必然會引起官府的注意。而且，人多了，消耗也大。雖然我能提供無限的白粥，但長期只靠白粥，營養(yǎng)終究跟不上。更重要的是，糧食問題解決了，其他的矛盾也會浮現(xiàn)。
比如，有人開始追問，我們?yōu)槭裁匆阍谶@偏僻的山谷里？為什么不能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
比如，有人聽說，縣城里的官吏和豪強(qiáng)，依然過著酒池肉林的生活，而他們的親人，卻可能還在餓死的邊緣掙扎。
仇恨的種子，在饑餓被緩解后，開始悄然發(fā)芽。
這天夜里，我坐在篝火旁，看著跳動的火焰，心事重重。張寶和張梁坐在我身邊。
“兄長，”張寶低聲道，“最近來的人里，有不少是從巨鹿郡來的。他們說，那里的縣令貪贓枉法，橫征暴斂，百姓苦不堪言。還有人說，官府已經(jīng)注意到我們這里了，正在暗中調(diào)查?！?/p>
張梁握緊了拳頭，眼中閃過一絲戾氣：“怕他們不成？真要來，我就帶領(lǐng)兄弟們跟他們拼了！我們有兄長的‘符水’庇佑，何懼那些貪官污吏！”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拼？怎么拼？用什么拼？
我們只有鋤頭和木棍，而對方有刀槍和甲胄。所謂的“符水庇佑”，不過是一碗白粥和一個謊言。一旦戳破，后果不堪設(shè)想。
可退讓呢？退回原來的生活，看著這些人再次流離失所，再次淪為餓殍？
我做不到。
“兄長，”張寶似乎看出了我的猶豫，語氣沉重地說，“如今這世道，民不聊生，官府視我等如草芥。我們躲在這里，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就算官府不來，再過些時日，天寒地凍，光靠‘符水’，也未必能撐過去。”
他頓了頓，說出了一句讓我心頭劇震的話：“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揭竿而起！兄長的‘符水’能救萬民，兄長的德行能服眾望。若兄長登高一呼，必然應(yīng)者云集！到那時，我們打出‘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的旗號，推翻這腐朽的朝廷，建立一個人人有飯吃、人人有衣穿的新世界！”
“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張梁猛地站起來，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對！就讓我們太平道，取代這大漢天下！”
太平道……
我猛地抬頭，看向張寶。原來，他已經(jīng)將我們這個聚居地，視為了“太平道”的雛形。原來，歷史的車輪，早已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滾滾向前。
篝火噼啪作響，映照在張寶和張梁年輕而激動的臉上。他們的眼中，燃燒著理想的火焰，也燃燒著對這個時代的憤怒。
我看著他們，又看向遠(yuǎn)處那些在睡夢中發(fā)出細(xì)微鼾聲的流民。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明天就會因為一句煽動，而拿起簡陋的武器，沖向冰冷的刀鋒。
歷史上的黃巾起義，最終以失敗告終，數(shù)千萬人死于戰(zhàn)亂和饑荒，大漢王朝也因此加速崩塌，進(jìn)入了一個更加黑暗混亂的時代。
我真的要重蹈覆轍嗎？
我擁有無限的白粥，這是我的金手指，也是我的枷鎖。它讓我無法對苦難視而不見，也讓我被推到了風(fēng)口浪尖。
“兄長？”張寶見我久久不語，輕聲呼喚。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波瀾，緩緩開口：“時機(jī)未到?！?/p>
張寶和張梁愣住了。
“我們現(xiàn)在人雖多，但大多是老弱婦孺，缺乏訓(xùn)練，更沒有像樣的兵器。”我沉聲道，“官府的力量，遠(yuǎn)非我們能抗衡。貿(mào)然起事，不是救他們，是害了他們?！?/p>
“可……”張梁還想爭辯。
“沒有可是?！蔽掖驍嗨Z氣不容置疑，“‘符水’能救人，但不能擋刀槍。想要推翻舊世界，建立新世界，靠的不是空想，是實力?！?/p>
我站起身，望著滿天繁星，心中已有了決斷。
“從今日起，”我緩緩道，“寶弟，你負(fù)責(zé)組織青壯，每日操練，強(qiáng)身健體。梁弟，你負(fù)責(zé)尋找鐵礦，嘗試打造兵器?！?/p>
“那兄長你……”
“我會繼續(xù)‘作法’，確保大家有飯吃?！蔽翌D了頓，補(bǔ)充道，“同時，我會派一些信得過的人，前往各地，聯(lián)絡(luò)那些受苦受難的百姓，告訴他們，‘大賢良師’沒有忘記他們，太平道的‘符水’，終將流遍天下。”
我不能阻止他們走向反抗的道路，因為這是時代的必然。但我可以嘗試，讓這條路走得更穩(wěn)一些，讓犧牲更少一些。
我要用這無限的白粥，積蓄力量。
我要用這“太平道”的名號，凝聚人心。
我要讓“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這句話，不僅僅是一句口號，更要有堅實的基礎(chǔ)。
或許，我改變不了歷史的結(jié)局，但我至少要嘗試，讓那些跟隨我的人，能多活一些，能離那個“人人有粥喝”的理想，更近一些。
“蒼天已死，黃天當(dāng)立……”我低聲重復(fù)著這句話，心中卻有著不同的解讀。
在我看來，“蒼天”，是這腐朽的制度，是這視人命如草芥的世道。
而“黃天”，不是什么虛無縹緲的神權(quán)，而是溫飽，是生存，是每一個普通人，都能有尊嚴(yán)地活下去的權(quán)利。
這，才是我這個“大賢良師”，真正想帶給這個時代的東西。
夜風(fēng)吹過山谷，帶來一絲涼意。我知道，前路必然充滿荊棘和鮮血。但看著那些在睡夢中露出安穩(wěn)笑容的臉龐，我握緊了拳頭。
無論未來如何，我都會走下去。
用這一碗碗白粥，鋪就一條通往生民的道路。
哪怕，這條路的盡頭，是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