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
顧北言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砂紙摩擦著生銹的金屬。
那三個字，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茫然和疲憊，輕飄飄地落在死寂的書房里，卻比任何暴怒的嘶吼都更沉重，更令人窒息。
空洞的眼神，失焦地望著屏幕上早已熄滅的黑暗，仿佛那個攥著染血衣角、在火光硝煙中驚恐哭泣的幼小身影，只是一個來自遙遠異域的、與他毫不相干的幽靈幻象。
蘇棠的心臟被狠狠攥緊，又被重重摔下！
憤怒、荒謬、失望、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不愿承認的……刺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她淹沒！
不記得？！
一句輕飄飄的“不記得”，就想抹殺屏幕上那血淋淋的事實？！
抹殺他幼年時曾出現(xiàn)在她母親瀕死的戰(zhàn)場？！
抹殺那場爆炸與她母親死亡的潛在關聯(lián)？！
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鐵錘，砸碎了蘇棠心中最后一點尋求真相的希冀。
她看著眼前這個仿佛被抽空了靈魂、只剩下一具茫然軀殼的男人，看著他眼底那片深不見底的、仿佛被濃霧籠罩的空白，一股強烈的無力感和被愚弄的憤怒瞬間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不記得？” 蘇棠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尖銳的嘲諷，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顧北言！你是在告訴我，你顧家家主，會不記得自己七八歲時穿著病號服出現(xiàn)在一個被炸毀的戰(zhàn)地醫(yī)院？！會不記得自己死死抓著林晚——我母親的衣角？！”
她猛地跨前一步，幾乎要貼上顧北言冰冷的胸膛，仰著頭，那雙燃燒著憤怒火焰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茫然的臉：“還是說，你所謂的‘不記得’，是因為那段記憶太骯臟、太不堪，被你、或者被某些人，用那該死的芯片徹底洗掉了？！就像洗掉一份無關緊要的數(shù)據(jù)？！”
“芯片”二字，如同最鋒利的針，狠狠刺入顧北言混亂的神經(jīng)！
他那雙空洞的眼眸猛地一縮！
仿佛被無形的電流擊中，身體幾不可察地劇烈顫抖了一下！
一種深沉的、混合著痛苦和暴戾的陰霾，如同火山爆發(fā)前的濃煙，瞬間從他眼底最深處翻涌而起！
那茫然瞬間被撕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觸及逆鱗般的、近乎兇獸護食般的本能反應！
“閉嘴！” 他猛地低吼出聲，聲音嘶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威壓！
他不再看蘇棠，仿佛多看一秒都會讓他失控！他猛地轉身，動作帶著一種被徹底激怒后的僵硬和決絕，大步流星地沖向書房門口！
“砰！”
厚重的實木門被他粗暴地拉開，又在他身后重重甩上！
巨大的撞擊聲在死寂的別墅里回蕩，如同他此刻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也徹底隔絕了蘇棠那錐心刺骨的質問！
他走了。
像逃離瘟疫般，逃離了這個充滿了詭異地獄記憶的房間，逃離了蘇棠那雙仿佛能洞穿他所有偽裝、直刺靈魂深處的眼睛。
書房里，只剩下蘇棠一個人。
慘白的燈光冰冷地照耀著滿地狼藉——碎裂的木屑、滾落的青銅小鼎、屏幕漆黑的筆記本電腦、以及鍵盤上那枚靜靜躺著的、沾染了塵埃的銀針耳墜。
尖銳的警報聲早已停止，靈樞系統(tǒng)似乎也隨著顧北言的離去而沉寂。
但那種無處不在的、冰冷的監(jiān)視感，依舊如同跗骨之蛆，沉甸甸地壓在空氣里。
蘇棠站在原地，身體因為憤怒和巨大的失望而微微顫抖。
她看著緊閉的房門，仿佛還能感受到顧北言離去時裹挾的那股冰冷風暴。
下頜和手腕的劇痛依舊清晰，提醒著她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沖突。
許久，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濁氣，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復雜情緒。
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顧北言的逃避和那詭異的“失憶”，反而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將她更深地拖向那個圍繞著母親、藍蝶、境外實驗室和顧家展開的、深不見底的漩渦中心。
她不能停在這里。
蘇棠彎腰，小心翼翼地撿起鍵盤上那枚銀針耳墜。
冰冷的觸感讓她混亂的思緒稍稍清晰。她仔細檢查著針尖，確認沒有損壞，然后鄭重地重新戴回左耳垂。
那點冰冷的銀光，是她身份的象征，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她的目光再次落向書桌下方那個隱蔽的暗格。那支散發(fā)著幽藍熒光的注射器還在里面。
#LAB-7-29-15——這是目前唯一指向母親過去的關鍵線索，絕不能有失。
她又看向筆記本電腦。屏幕依舊漆黑。靈樞的強制鎖定似乎還在。
她嘗試按動電源鍵，毫無反應。這臺電腦暫時廢了，而且極可能已被靈樞深度監(jiān)控。
當務之急，是離開這里。聽濤小筑雖然是她母親的遺產(chǎn)，但此刻已經(jīng)被靈樞標記，如同一個透明的牢籠。
顧北言的態(tài)度更是讓她明白，她在這里得不到任何庇護，反而會陷入更深的危險。
她需要回到維港頂層的“婚房”。
那里是顧北言的地盤，也是靈樞的核心監(jiān)控區(qū)域。
但最危險的地方，往往也藏著最關鍵的線索。
更重要的是，那里有更完善的醫(yī)療設備和更安全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她需要徹底分析那支注射器內的熒光物質！
打定主意，蘇棠不再猶豫。
她迅速清理了書房內的痕跡，尤其是“息影香”燃燒的灰燼和藏匿注射器的暗格。
然后，她簡單地收拾了一個輕便的醫(yī)療急救包和一些必要的個人物品，塞進一個不起眼的帆布包里。
走出書房，別墅內依舊一片死寂。靈樞系統(tǒng)似乎進入了靜默狀態(tài)。她穿過空曠的客廳，推開大門。
雨已經(jīng)停了。
臺風過境后的天空呈現(xiàn)一種壓抑的鉛灰色，濕冷的空氣帶著泥土和腐敗植物的氣息。
那輛黑色的賓利依舊停在門口，司機如同雕塑般站在車旁。
看到蘇棠出來，司機微微躬身，拉開車門：“夫人，請上車?！?/p>
蘇棠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徑直坐了進去。
車子平穩(wěn)地駛離聽濤小筑，駛向維港的方向。
一路沉默。
司機如同設定好的程序，專注地開車。
蘇棠靠在椅背上，閉目養(yǎng)神，大腦卻在高速運轉。
顧北言的反應、戰(zhàn)地醫(yī)院的影像、那支注射器、偽造的孕檢記錄……
無數(shù)線索碎片在腦海中碰撞，試圖拼湊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卻始終缺少最關鍵的那幾塊。
車子駛入維港君悅酒店的地下停車場專屬通道。
電梯直達頂層。
當電梯門無聲滑開，眼前熟悉的奢華玄關映入眼簾時，蘇棠的心頭卻沒有絲毫回家的感覺，只有一種踏入另一個更加精致牢籠的冰冷預感。
她走出電梯，習慣性地向左轉，走向主臥套房的方向。
然而，就在她即將踏上通往臥室區(qū)域的柔軟地毯時——
“滴——！驗證失?。嘞薏蛔?！”
一道冰冷、毫無感情的電子合成音，突兀地在前方響起！
同時，一道柔和的、卻異常醒目的紅色激光束，如同憑空出現(xiàn)的警戒線，瞬間橫亙在蘇棠面前的地毯上！
光束的來源，是走廊墻壁上一個原本毫不起眼的、如同裝飾線條般的黑色感應器！
蘇棠的腳步猛地頓住！
瞳孔驟然收縮！
什么？！
她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去。只見前方通往臥室、書房、以及……
西翼區(qū)域的走廊交匯處，那扇原本空無一物的拱形門廊上方，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嵌入了一塊極其纖薄、幾乎與墻壁融為一體的黑色金屬面板！
此刻，面板中央，一個冰冷的藍色水滴狀圖標（靈樞標志）正幽幽亮起。
圖標下方，一行猩紅的英文小字如同鮮血般刺眼：
**ACCESS DENIED - IRIS SCAN REQUIRED FOR WEST WING**
**【訪問被拒絕 - 進入西翼需虹膜驗證】**
西翼？！
蘇棠的心臟猛地一沉！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竄上脊背！
西翼！那是頂層公寓相對獨立的一部分，擁有獨立的客廳、書房和一間配置了頂級醫(yī)療設備的靜養(yǎng)室。
自從“結婚”搬入這里，顧北言從未限制過她在頂層的活動范圍，西翼也一直空置，偶爾用作他的私人辦公區(qū)。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這里會對她豎起一道無形的、冰冷的電子高墻！
虹膜鎖？禁入西翼？
為什么？！
僅僅因為書房里的沖突？
因為那份偽造的記錄？
還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了那支注射器，質問了那段他不愿面對的記憶？！
蘇棠看著那道猩紅的激光警戒線和面板上冰冷的拒絕提示，一股被羞辱、被徹底劃清界限的怒火混合著冰冷的寒意，瞬間席卷全身！
她感覺自己像個被主人突然厭惡、拒之門外的寵物！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涌的情緒，試圖讓自己冷靜。
她嘗試著，再次向前邁出一小步。
“滴——！警告！未授權接近！安保系統(tǒng)即將啟動！”
冰冷的電子音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急促！那道紅色的激光警戒線瞬間變得更加明亮刺眼！
同時，墻壁和天花板的角落，幾個原本隱藏的、黑洞洞的監(jiān)控探頭緩緩轉動，冰冷的鏡頭精準地對準了她！
威脅！赤裸裸的威脅！
蘇棠的身體瞬間僵?。?/p>
她毫不懷疑，如果她再敢向前一步，靈樞系統(tǒng)絕對會毫不猶豫地采取強制措施！
也許是釋放麻醉氣體，也許是啟動某種束縛裝置！
在這個被人工智能徹底掌控的空間里，她毫無反抗之力！
好！
很好！
顧北言！
這就是你的回答？！
用一道冰冷的電子鎖，將妻子隔絕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蘇棠死死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尖銳的痛感。
她站在原地，如同一尊冰冷的雕像，與那道紅色的激光線和冰冷的監(jiān)控探頭無聲對峙。
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靈樞系統(tǒng)那無處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監(jiān)視感。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憤怒在冰冷的對峙中沉淀，轉化為一種更加深沉的、玉石俱焚般的決心。
西翼……那里到底藏著什么？值得他如此大動干戈，不惜動用靈樞的最高權限來隔絕她？
僅僅是他的私人空間？還是……那里有他不想讓她看到的秘密？與那場爆炸有關？還是……與#LAB-7-29-15有關？！
那道冰冷的電子鎖，非但沒有阻止蘇棠，反而像一塊投入油鍋的冰塊，瞬間激起了她更加洶涌的探究欲和逆反心！
越是不讓她看，她就越要看！顧北言越想隱藏，她就越要挖出來！
正面突破不可能。
靈樞的防御堅不可摧。但她蘇棠，從來就不是一個只會走正門的人！
一個大膽而危險的計劃，瞬間在她腦海中成型。
她沒有再嘗試沖擊那道激光警戒線，也沒有憤怒地咆哮質問。
她只是冷冷地、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被封鎖的西翼拱門，仿佛要將那冰冷的拒絕刻進靈魂深處。
然后，她猛地轉身，沒有走向主臥，而是徑直走向了與西翼相反方向的——連接著頂層巨大露臺的玻璃推拉門。
“滴?！?露臺的門鎖感應到她的靠近，自動解鎖滑開。
濕冷的、帶著維港水汽的夜風瞬間涌入。
蘇棠毫不猶豫地走了出去。
頂層露臺極其寬敞，如同一個懸空的空中花園。
此刻臺風剛過，一片狼藉。
昂貴的戶外家具被吹得東倒西歪，盆栽植物枝葉散落一地，泳池里的水渾濁不堪，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微光。
露臺的邊緣，是半人高的強化玻璃護欄，外面就是數(shù)百米之下燈火璀璨、車流如織的維多利亞港，以及更遠處深沉無垠的黑色海面。
蘇棠的目標很明確。
她快步穿過凌亂的露臺，來到靠近西翼方向的最邊緣。
這里，與西翼那個同樣巨大的、帶有落地玻璃窗的私人露臺，僅僅相隔不到三米的距離！
兩個露臺之間，是光滑的、垂直向下的酒店玻璃幕墻！
夜風呼嘯，吹亂了她的長發(fā)，冰冷地拍打在臉上。
腳下是令人眩暈的高度。
蘇棠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那來自深淵的吸引力。
她蹲下身，快速而無聲地解開帆布包，從里面拿出一副特制的、帶有強力吸盤的攀爬手套，以及一捆極其纖細卻異常堅韌的納米級登山索。
沒有半分猶豫！
她動作利落地戴上手套，將繩索一端牢牢固定在露臺邊緣一根堅固的金屬立柱上，另一端系在自己腰間。
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翻過玻璃護欄！
冰冷的玻璃觸感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腳下是令人心悸的虛空！
幾百米的高度差帶來的強烈失重感瞬間攫住了她！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
蘇棠死死咬住下唇，強迫自己冷靜。
她將戴著吸盤手套的雙手，穩(wěn)穩(wěn)地按在光滑冰冷的玻璃幕墻上。
特制吸盤發(fā)出輕微的“嗤”聲，牢牢吸附。
她開始移動！像一只壁虎，又像一個行走在死亡邊緣的幽靈！
身體緊貼著冰冷的玻璃幕墻，雙腳小心翼翼地尋找著幕墻接縫處微小的著力點。
強勁的高空風拉扯著她的身體，每一次移動都伴隨著巨大的風險。
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雙手的吸盤和腳下的方寸之地，汗水瞬間浸濕了她的后背，分不清是緊張還是用力過度。
短短三米的距離，此刻卻如同天塹！
終于！
她的右手，觸碰到了西翼露臺邊緣冰冷的金屬欄桿！
蘇棠心中一喜！
她猛地發(fā)力，雙臂肌肉繃緊，一個干脆利落的引體向上，身體矯健地翻過了西翼露臺的欄桿，穩(wěn)穩(wěn)地落在了鋪著防腐木的地面上！
成功了！
她迅速解下腰間的繩索，將其卷好塞回包里。
心臟還在狂跳，腎上腺素帶來的興奮感尚未褪去。她警惕地環(huán)顧四周。
西翼的露臺同樣一片狼藉。
但吸引蘇棠目光的，不是倒地的太陽椅或破碎的花盆，而是露臺盡頭，那扇巨大的、通往西翼內部的落地玻璃門！
門內沒有開燈，一片漆黑。但借著維港璀璨的燈火和慘淡的月光透入，蘇棠能清晰地看到玻璃門后房間內的景象！
那不是一個普通的房間！
那更像是一個……靈堂！
或者說，是一個極其病態(tài)的、精心布置的……照片陳列館！
房間的四面墻壁，從天花板到地板，密密麻麻！貼滿了無數(shù)張放大的照片！照片的主角，都是同一個人！
一個年輕的女人。
她有著一頭柔順烏黑的長發(fā)，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五官精致如同人偶，一雙眼睛大而空洞，瞳孔深處似乎沒有任何焦點，帶著一種非人的、純凈而脆弱的美感。
她穿著各種精致的衣裙，或坐在花園里，或站在窗邊，或對著鏡頭露出標準化的、毫無靈魂的微笑……
是顧北言那個死去多年的“白月光”！
然而，讓蘇棠瞬間頭皮發(fā)麻、血液倒流的，不是這滿墻同一個女人的照片所營造出的詭異氛圍！
而是……這些照片的拍攝角度和清晰度！
這些照片，絕非普通的留念照！它們更像是……某種嚴密的、持續(xù)性的……"觀察記錄"！
照片的背景，有的是在布置溫馨的臥室，有的是在冰冷空曠的實驗室走廊，有的是在陽光明媚的花園，甚至……有幾張明顯是在醫(yī)院的病床上！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許多照片的右下角，都用極其微小的、冰冷的白色字體，標注著拍攝時間和……一串意義不明的字母數(shù)字組合！
蘇棠的視力極好。她屏住呼吸，湊近冰冷的玻璃門，努力辨認著離她最近的一張照片上的小字：
**[CL-001] - Phase 3 - Day 127 - Viability: 87.2% - Behavioral Stability: A-**
**【克隆體001號 - 第三階段 - 第127天 - 生存率：87.2% - 行為穩(wěn)定性：A-】**
克隆體？！
Phase（階段）？！
Viability（生存率）？！
Behavioral Stability（行為穩(wěn)定性）？！
這幾個冰冷的英文單詞，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擊中了蘇棠！
她的大腦“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一股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讓她如墜冰窟！
照片上那個笑容空洞、美得不真實的“白月光”……竟然不是一個人？！
她是……克隆體？！
一個被編號為【CL-001】，正在被記錄“生存率”和“行為穩(wěn)定性”的……實驗品？！
顧北言……他在西翼這個被嚴密保護的禁地里……藏著的不是對亡者的思念……而是一份……活生生的、殘酷的……"克隆體培育日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