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裴翌闖進昭陽殿時,我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往池子里丟魚食。他身上還帶著夜露的濕氣。
“昭華!”一向重禮節(jié)的人,卻連最基本禮數(shù)都忘了,他幾步跨到我跟前,攥住我的手腕,
力道之大,幾乎要捏碎我的骨頭?!皠⒂璩幍氖率悄阕龅模俊彼曇魤旱脴O低。
”腕骨傳來鉆心的痛。望著他那雙往日不染塵埃的眼睛里染上了怒火,我輕輕笑了,
笑聲散漫,像談論池中爭食的魚:“劉予硯死了?那可真是……大快人心啊。
”隨即我的聲音陡然轉冷,“裴翌,誰給你的膽子竟敢來質問本宮?”“昨夜瓊花閣!
眾目睽睽!一支弩箭穿喉!”他的聲音低沉:“昭華,你到底想干什么?!”“想干什么?
”我輕輕重復,卻毫無溫度,“本宮想替那些被劉予硯糟蹋過的姑娘問問,
被強搶入府、生不如死是什么滋味?想替那些被他縱馬踏死的無辜百姓問問,
一條賤命值幾兩銀子?”我逼近一步,“裴世子,一個披著人皮的禽獸!死了,便死了,
整個劉家都死了才好。”“你……你瘋了!”裴翌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像是第一次認識我。
“瘋?”我斂了笑,“裴翌,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不是本宮瘋了,是這京城的天,
早就該洗洗了!!”殿中空氣凝滯,唯有池中錦鯉無知無覺,攪動水波,發(fā)出細微的嘩啦聲。
第二章回憶似塵埃般無聲彌漫。御花園的秋千鼓起我的裙擺,像朵招搖的花?!芭嵋?!
再推高些!我要摸到那朵云!”樹下看書的少年無奈抬頭,陽光給他的眉眼間鍍了層暖金。
他合上書走過來,手掌穩(wěn)穩(wěn)推在秋千上。“殿下,當心摔著?!薄芭率裁?!
有你在下面接著我!”他含著淺笑的眼,盛滿了我的影子。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我七歲,
御湖的荷花開得正好。我赤腳踩在池邊的鵝卵石上,伸手要夠湖心那朵開得最艷的紅蓮。
“殿下!使不得!太危險了!”連翹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探出身,指尖竭力向前——“胡鬧!
”一聲威嚴的低喝,嚇得我魂飛魄散,直接栽進湖里,幸而荷葉繁密,
侍衛(wèi)眼疾手快將我撈起。“堂堂公主,成何體統(tǒng)!”在父皇盛怒的陰影里,我看到那個身影。
他約莫八九歲,面白唇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雙眼睛,朗如寒星,清澈明亮,
此刻正安靜地看著我。他就是裴翌。定國府裴家的嫡子,今日入宮,
是來給剛開蒙不久的皇弟做伴讀。那一眼,湖心搖曳的紅蓮,父皇的訓斥,侍女們的驚呼,
都模糊成了背景。只有那雙眸子印在了我心底,像一粒種子,悄然埋下。自那之后,
我便每日跑去東宮聽劉太傅講學。裴翌的字極好,筆鋒堅韌飄逸,自成一格。
我癡纏磨泡許久,才終于要來他謄抄的文章。原本習簪花小楷的我,執(zhí)意要臨摹他的字跡,
天真又固執(zhí),以為字跡相近,心便能更近幾分。那時的我總不務正業(yè),
劉太傅拿著我的文章氣的胡子都吹起了:“昭華殿下!您的這篇策論?狗屁不通,重寫!
”下學后,我坐在案前咬著筆桿,正發(fā)愁怎么寫時,窗欞被叩響。我抬頭,是裴翌。
他塞給我一卷紙,是我那份被太傅批作“狗屁”的策論,上面密密麻麻添滿了批注和修改。
他食指豎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身上淡淡的墨香讓人心動不已。年少的日子,
就在那些繁雜瑣碎的日常中,不知不覺地長大了。只記得那年海棠花開得極盛。
我攥緊了袖中的錦盒,那是我手指被刻刀劃破數(shù)次,才雕成的羊脂玉簪。終于,
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小徑盡頭?!芭嵋?!”我鼓足勇氣,從花影里跳出。他看清是我,
眼中掠過一絲無奈的笑:“殿下?又逃了太傅的課?”“才沒有!”我臉一熱,強作鎮(zhèn)定,
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盯著他衣襟,聲音緊張,“我……我有話對你說!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異樣,神色認真了些,靜靜地站著,等我開口。
四周安靜得只剩下我如雷的心跳。我抬起頭,撞進他那雙清澈如星的眼眸里?!芭嵋?!
”我聲音不大,帶著少女孤注一擲的決絕,“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
從……從御湖邊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了!” 我的臉頰幾乎要燒起來,
但目光卻固執(zhí)地看著他,“待我及笄禮成,你……你便向父皇求娶我,可好?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我,
那目光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幾乎要將我穿透。他伸出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
那雙朗星般的眸子專注地凝視著我:“殿下,”他的聲音像羽毛拂過心尖,
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嘆息,“告白這種事……本該由男子主動的?!蔽业男奶A艘慌模?/p>
他說本該由他主動?他……他這是……接受了?!那一刻,頭頂?shù)暮L幕ǚ路痖_到了極致。
那之后的日子,是我生命中最明亮、最繾綣的時光。他依舊是那個清冷自持的裴翌,
可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切又都不同了。御花園的假山后,
他會悄悄塞給我一包還帶著他體溫的、我最愛的松子糖。午后僻靜的藏書閣,
他教我臨摹他的字帖。他的墨香將我包圍,他低低的笑聲帶著了然和促狹:“殿下,專心些。
”偶爾,他會帶我溜到宮墻下那棵高大的老槐樹上。我們并肩坐在粗壯的枝椏間,
看宮墻外的市井煙火,看天邊流云變幻。他會給我講宮外的趣事,講他讀過的書,
講他心中對未來的抱負。聽著他清朗的聲音,覺得這便是世間最好的風景。我們約定好,
待我生辰,他便帶我去攬月湖泛舟,我日日掰著手指計算著時間。那時我以為,
這便是永恒的開端。第三章但幸福如脆弱的琉璃,越是美好,越經(jīng)不起一絲裂痕。
就在我的生辰前半個月,宮中的氣氛似乎有些微妙。父皇的咳疾似乎更重了些,
母后的眉宇間也染上了揮之不去的憂色。裴翌變得異常忙碌,偶爾見面,
他的眉宇間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和疲憊。少女沉浸在甜蜜中的心,
總是選擇性地忽視那些細微的不安。那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午后。連翹腳步輕快地進來,
臉上帶著藏不住的歡喜:“殿下!裴世子來了!此刻正在殿外候著呢!
瞧著……像是有什么要緊事!” 她擠擠眼,壓低聲音,“莫不是……終于等不及及笄禮,
要來和殿下商議……”裴翌的身影很快出現(xiàn)在殿門口。他依舊穿著月白色的錦袍,
身姿挺拔如松。他的臉色異常蒼白,甚至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灰敗。那雙眼眸,
此刻像是蒙上了一層厚重的陰霾,深不見底?!芭嵋睢?我有些不安地站起身,
“你……你怎么了?臉色這樣差?可是朝中出了什么事?” 我下意識地向他走去,
想撫平他眉宇間那沉重的郁色。他卻在我靠近時,身體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隨即,
他后退了一步。“殿下。” 他的聲音沙啞。“臣今日前來,” 他說得異常艱難,
卻又格外清晰,“是稟告殿下一事?!彼荛_了我的目光,垂下了眼簾,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臣,已于今日正式向劉丞相求娶其嫡女。
”炎熱的夏日里,我只覺一桶寒水把我澆了個透?!澳恪阏f什么?
” 我有些著難以置信?!俺?,求娶了劉府嫡女劉婧莧?!?他重復了一遍,再次看向我,
那雙曾經(jīng)盛滿溫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深不見底的幽暗。“為什么?
” 這三個字幾乎是從我喉嚨里硬擠出來的,心臟像被生生撕裂?!芭嵋睿∧愀嬖V我為什么?
!海棠樹下……你的承諾算什么?!”“殿下金枝玉葉,身份貴重?!?他的聲音平板無波,
像宣讀一份公文,“裴翌……不敢高攀。昔日戲言,殿下不必當真?!薄皯蜓??不敢高攀?
” 我喃喃重復著,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心上。原來,那些甜蜜的觸碰,
那些溫柔的耳語,那些鄭重的承諾,那些對未來的期許……在他口中,不過是“戲言”?
“劉婧莧……她就好?她就配得上你裴家世子?!” 我失控地嘶喊出聲。
裴翌那深不見底的眸子里掠過一絲復雜難辨的情緒,像是痛苦,又像是掙扎,
最終他聲音低沉卻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帶著對我的凌遲:“婧莧溫婉淑德,宜室宜家。
臣……心之所向。”心之所向!他說劉婧莧是他的心之所向!
“哈哈哈哈……” 我笑出了聲,忽覺臉上濕意劃過,抬手一拭,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淚流滿面。
“好一個‘心之所向’!好一個不敢高攀!裴翌!你今日之言,我昭華……記下了!
永生永世,刻骨銘心!”他蒼白的嘴唇微微翕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年少時那些輾轉難眠的難過,以為會刻在骨子里,卻在親人離世的那一刻,
才驚覺這世間萬般滋味,唯有生死是沉甸甸的秤砣。父皇因早年中毒受傷,多年靠藥溫養(yǎng),
但終是油盡燈枯。九歲的皇弟繼位。我的母后自那日,再未落淚,待父皇入土,登基大典畢,
她拉著我的手,說了許多。她說;”昭華,你要堅強,你和恒兒別怪母后自私。
”那時沉溺于悲傷,未能深解其意。直到翌日天未明,
母后身邊的韓姑姑哭著撲進來:“公主!皇后娘娘…歿了!”我的母后,隨父皇去了。
帝后情深,后宮唯有母后一人。父皇去時,母后臉上不見悲戚,原來那時她便已存了死志。
我見了母后最后一面,她唇邊竟帶著一絲解脫般的微笑。恒兒跑到昭華殿,我倆抱頭痛哭,
從今以后我們只剩下彼此了。第四章時間流轉,任何悲傷都會被撫平。
裴翌與劉婧莧訂婚的消息傳到昭陽殿那日,天光刺眼,卻是個極好的黃道吉日。我端坐鏡前,
緩緩起身,聲音平靜無波:“傳本宮口諭。即日起,開府選侍。
”我搬到了父皇母后還在時就給我建好的公主府。之后流水般的俊美少年被抬入朱門,
絲竹管弦徹夜不息。
井流言如毒蔓瘋長——“荒淫無度”、“自甘下賤”、“皇室之恥”……每一個字都淬著毒。
“殿下,嘗嘗這新貢的葡萄,甜得很。”一個眉眼如畫的少年倚在我身邊,
纖白的手指拈著一顆剝好的葡萄,遞到我唇邊。他叫清梧,
是最近頗得我“歡心”的面首之一。殿中央,幾個樂伎正彈奏。簾外,
一名須發(fā)皆白的老御史正跪在地上,痛心疾首地高呼:“……殿下!您身為長公主,
如此行徑,置皇家威儀于何地?置陛下圣顏于何地啊!傷風敗俗,實乃……”“傷風敗俗?
”我懶洋洋地打斷他,就著清梧的手含住那顆葡萄,舌尖故意掃過他的指尖,
惹得少年低低一笑。我斜睨著簾外,“老大人言重了。本宮不過是看開了,人生苦短,
及時行樂罷了。何必像那些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心里想著齷齪事,
面上卻要端著圣人的架子?您說,累不累?” 清梧配合地輕笑,溫熱的氣息拂過我的頸側。
“你……你……”老御史氣得渾身亂顫,指著簾內,一口氣沒上來,兩眼翻白,
直挺挺地厥了過去,被侍衛(wèi)慌忙抬走。簾幕晃動,一道頎長孤絕的身影立在殿門口,
擋住了刺目的陽光。裴翌站在那里,一身素凈的月白錦袍,與這滿殿的奢靡頹靡格格不入。
他臉色鐵青,下頜繃得死緊,目光如燒紅的烙鐵,還有一種被深深刺痛、難以言喻的失望。
我迎著他的目光,挑釁地揚了揚眉毛。裴翌死死盯了我片刻,眼神復雜,最終猛地一拂袖,
轉身決絕離去,背影僵硬如鐵。殿內的絲竹聲在他離開后詭異地凝滯了一瞬。
直到那抹月白徹底消失,我臉上的笑容凝固,“都下去吧”。清梧與樂伎慌忙退下。
殿內瞬間死寂,只余下令人作嘔的甜膩香氣。連翹無聲奉上溫熱的濕帕。
“任何人不得靠近我的寢殿?!蔽冶涞拈_口。推開寢殿深處隱秘的暗門,
沿著冰冷潮濕的石階蜿蜒而下。地底深處的密室墻上,掛滿北境輿圖。巨大的紫檀案上,
堆積如山的不是珍寶,是無數(shù)泛黃卷邊的卷宗、密報?!暗钕??!被乙掳敌l(wèi)影七無聲出現(xiàn),
遞上一封密函,“北境‘鷂鷹’急報。劉錚以押運軍糧為名,三日前護送三車精鐵過黑風峽,
交接給狄戎‘灰狼部’頭人。路線圖及接應人手名單副本在此?!蔽医舆^密函,精鐵!
國之重器!很好!“證據(jù)鏈?”“人證已在押解途中,物證……劉家痕跡抹得很干凈。
”“抹平?”我冷笑,指尖劃過名單上幾個名字,“那就從劉予硯開始吧?!薄笆牵?/p>
”影七躬身隱入陰影。三月陽春,一年一度的皇家春日宴,照例在瓊林苑的水榭旁舉行。
暖風熏人,絲竹悠揚,一派花團錦簇的太平景象。我高坐主位之上,
身著正紅色金繡鸞鳳宮裝,目光漫不經(jīng)心地掃過底下的人群。清梧侍立在我身側,
為我斟了一杯溫熱的梨花釀。裴翌的位置離我有些距離,他的眉宇間帶著慣有的疏離與沉穩(wěn)。
劉婧莧則像只依人的小鳥,緊緊挨在他身邊。她今日打扮得格外用心,發(fā)間的翠鑲步搖,
隨著她巧笑倩兮的動作輕輕搖曳,顧盼生輝。她不時側頭與裴翌低語,或是掩唇輕笑,
眉眼間的幸福幾乎要溢出來?!暗钕拢@梨花釀可還合口?”一旁清梧溫潤的聲音傳來。
我收回目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淡淡道:“尚可?!本驮谶@時,
劉婧莧端著一只小巧的玉杯,裊裊娜娜地走了過來。她盈盈下拜:“臣女劉婧莧,
參見昭華長公主殿下。殿下萬福金安?!蔽姨Я颂а燮?,并未放下手中的酒杯,
只從鼻子里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單音:“嗯?!眲㈡呵{仿佛沒察覺到我的冷淡,
自顧自地起身,笑容甜美,聲音也刻意拔高了些:“殿下,今日春光正好,
臣女瞧著這御湖的景致,又想起殿下幼時的趣事了呢。”她頓了頓,
目光“不經(jīng)意”地掃過裴翌的方向,又轉回我臉上,帶著一絲天真的好奇,
“聽聞殿下小時候,可是為了湖心一朵紅蓮,差點失足落水呢?當時真是驚險,
幸得侍衛(wèi)相救。殿下這份率真爛漫,至今仍是京中美談?!蔽曳畔戮票?,
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玉案,發(fā)出清脆的聲響。水榭內的絲竹聲似乎都弱了下去,
眾人的目光若有若無地聚焦過來?!芭??”我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
“劉小姐對本宮的往事,倒是記得清楚。難為你費心了。” 大概是我過于平靜,
讓劉婧莧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她很快調整過來,上前一步,將手中的玉杯奉上,姿態(tài)恭敬,
眼底卻閃爍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挑釁:“殿下說的是。往事如煙,卻總有些值得回味的。
就像這杯中之物,”杯中琥珀色的液體微微晃動,“這是裴翌哥哥特意為我尋來的西域蜜釀,
名為‘長相守’。據(jù)說此酒甘甜醇厚,飲之……可令人心意相通,情意綿長。臣女斗膽,
想請殿下也品鑒一番,殿下見多識廣,定能品出其中滋味。”“心意相通,
情意綿長”……這八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我的心上,
她是在炫耀裴翌對她的用心。水榭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我靜靜地看著劉婧莧。
她端著酒杯的手很穩(wěn),臉上的笑容依舊甜美,但那眼底深處藏著的得意和挑釁,
像毒針一樣清晰可見。在場誰人不知我與裴昱的過往,而她卻非要揭開我的傷疤。
她仗著裴翌未婚妻的身份,仗著劉家煊赫的權勢,仗著此刻眾目睽睽,篤定我不敢拿她如何。
我的目光越過劉婧莧,落在她身后那片絢爛的桃花林上,聲音不高,
卻清晰地傳遍整個水榭:“春日宴,桃花灼灼,確是美景。只是劉大小姐,你可知,
越是開得絢爛的花,有時,越容易被風雨摧折?” 我的目光終于落回她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