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陰云下的日常與我的浮木手機(jī)屏幕在昏暗的床頭柜上突兀地亮起,
嗡嗡的震動聲像一只溫柔的手,將我從混沌的淺眠中拽出。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摸過手機(jī),
解鎖。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微瞇,但看清內(nèi)容的瞬間,一種熟悉的、微弱的暖流還是涌了上來。
陳嶼的頭像旁,是他雷打不動的問候:「親愛的乖乖小貓咪,早上好!親愛的乖乖小貓咪,
我愛你!親愛的乖乖小貓咪,要開開心心每一天哦!」
后面跟著一串夸張的愛心和貓咪表情包。嘴角不受控制地牽動了一下。這是每天清晨,
唯一確定無誤的錨點(diǎn)。無論昨夜如何輾轉(zhuǎn),無論今天又將面對什么,
這三句帶著點(diǎn)傻氣的“乖乖小貓咪”,總能像一縷微弱的陽光,短暫地穿透厚重的云層,
落在我冰涼的皮膚上?!复蟊控?,我也愛你?!刮绎w快地敲下回復(fù),又加了個親親的表情。
指尖觸碰發(fā)送鍵的瞬間,仿佛也把那份微薄的甜蜜暫時鎖進(jìn)了心底。抱著這份短暫的熨帖,
我深吸一口氣,掀開被子。寒意立刻包裹上來,也帶回了現(xiàn)實(shí)的分量。樂樂還在小床上酣睡,
兩歲的小臉在熹微晨光中恬靜,只有眼角和臉頰連接處那抹不易察覺的微紅,
像一個小小的警示燈,提醒著我她嬌嫩的皮膚需要全天候的精心呵護(hù)。輕手輕腳走出臥室,
客廳的燈已經(jīng)亮了。父親林建國坐在餐桌旁,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緊繃的寂靜,沉重得讓人不敢大聲呼吸。母親王秀琴在廚房忙碌,
水流聲嘩嘩地響著。就是這水流聲。“開那么大水干嘛?沖金子??!” 父親的聲音不高,
卻像淬了冰的刀子,毫無預(yù)兆地劈開了清晨的寧靜。
他猛地將手里的筷子“啪”一聲重重拍在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碗碟都跟著跳了一下。
空氣瞬間凝固了。母親的身影在廚房門口僵了一下。她沒回頭,也沒辯解,
只是默默地、帶著一種習(xí)以為常的順從,伸手把水龍頭擰小。嘩嘩聲變成了細(xì)弱蚊蠅的滴答。
我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剛剛那點(diǎn)微信帶來的暖意瞬間蒸發(fā)殆盡。
煩躁感像無數(shù)細(xì)小的藤蔓,從腳底急速地往上爬,纏繞住胸口,勒得我喘不過氣。
懷里剛睡醒、開始不安分扭動的樂樂似乎也感受到了這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小嘴一癟,
帶著哭腔哼唧起來。“哦哦,樂樂乖,不哭不哭…” 我趕緊顛著懷里的小人兒,
強(qiáng)壓下喉嚨口的濁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
眼睛卻不受控制地瞟向餐桌旁那個紋絲不動的背影——寬闊、僵硬,
散發(fā)著無聲的怒氣和絕對的掌控。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座行走的、隨時可能爆發(fā)的情緒火山。
他的表達(dá)方式從來不是咆哮,而是沉默的冰封。水流開大了,浪費(fèi)水,黑臉,不吃飯。
菜剩了一口,浪費(fèi)糧食,黑臉,不吃飯。樂樂哭鬧聲大了點(diǎn),吵了他休息,還是黑臉,
不吃飯。任何一點(diǎn)微小的事情,
“規(guī)矩”紅線——那條關(guān)于節(jié)儉、效率、秩序的紅線——就會立刻引燃他心底的負(fù)能量核彈,
然后輻射整個家,用冷暴力把所有人凍僵。而母親,是這個家里最堅韌也最無奈的緩沖帶。
她開朗、愛笑,是帶樂樂的主力軍。沒有她,我和陳嶼的日子簡直不敢想象。
樂樂是高需求寶寶,除了日常的吃喝拉撒,她嬌嫩的過敏性皮炎需要我們時刻警惕,
衣物、飲食、環(huán)境,處處都得精細(xì)。母親用她全部的耐心和愛意,
兜住了樂樂和我們大部分的壓力??伤鎸Ω赣H幾十年如一日的陰晴不定,
也只能像剛才那樣,默默承受,無聲嘆息。她珍惜我們住在一起能互相照應(yīng)的日子,
也常常在父親制造的陰霾里感到深深的無力。至于陳嶼…想到他,
我勒緊的心臟才稍微松開一絲縫隙。我的丈夫,在主城做程序員,沉穩(wěn)得像深潭里的水。
我們異地四年,只有周末才能短暫相聚。這四年里,無論他多忙,多累,
清晨的那三條“乖乖小貓咪”信息,從未間斷。像一根看不見卻無比堅韌的線,穿過距離,
牢牢系住我搖搖欲墜的情緒。是他讓我知道,原來婚姻不是枷鎖,
原來有人可以這樣溫柔而堅定地包容我的所有,包括那些在父親高壓下瀕臨失控的暴躁。
是他讓我這塊被原生家庭磨礪得棱角尖銳、幾乎對溫暖絕望的頑石,一點(diǎn)點(diǎn)變得穩(wěn)定,
甚至開始相信陽光?!皨?,樂樂醒了,我先給她沖點(diǎn)奶。
” 我抱著哼哼唧唧的樂樂走進(jìn)廚房,盡量避開餐桌的方向?!鞍ィ?。
溫水壺里有剛燒開晾了一會兒的,差不多八十度,你兌點(diǎn)涼白開,六十度正好泡奶。
” 母親小聲叮囑,手上的動作依舊麻利,但眼神里有著掩飾不住的疲憊。我應(yīng)著,
小心翼翼地從消毒柜里拿出樂樂的專用奶瓶。剛把溫?zé)岬乃惯M(jìn)去一些,
準(zhǔn)備兌涼水調(diào)到合適的溫度——“砰!”客廳傳來一聲悶響。我和母親同時一僵。
父親不知何時已經(jīng)離開了餐桌,站在客廳中央,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
他的目光死死釘在我手中的奶瓶上。“八十度的水還兌涼水?” 他的聲音不高,
卻字字帶著冰碴子,砸在地上,“燒到八十度不耗煤氣?晾涼了喝不行?非得再兌水?
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他根本沒等任何回答,或者說,他根本不需要回答。指責(zé)本身,
就是他情緒宣泄的唯一出口。說完,他猛地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房間,
“砰”地一聲甩上了門。那沉重的關(guān)門聲,像一塊巨石,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也徹底封死了任何溝通的可能。整個屋子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樂樂因?yàn)槭荏@,
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抱著哭鬧的孩子,手里還拿著半溫不涼的奶瓶,站在那里,
血液似乎都凍住了。又是這樣。僅僅因?yàn)檎{(diào)奶的水溫方式不合他的“節(jié)儉”標(biāo)準(zhǔn)。
巨大的無力感和被壓抑的怒火在胸腔里左沖右突,燒得我指尖都在發(fā)麻。每一次呼吸,
都吸進(jìn)滿滿的、帶著冰碴的空氣。母親默默走過來,接過我手里的奶瓶和樂樂,
熟練地輕聲哄著:“樂樂乖,姥姥抱,姥姥給泡奶奶…”我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木偶,
挪到客廳沙發(fā)坐下??粗赣H抱著哭泣的樂樂在廚房忙碌的背影,
看著那扇緊閉的、散發(fā)著森森寒氣的房門,一種深沉的疲憊和窒息感幾乎將我淹沒。
這就是我的日常。在父親無處不在的陰郁控制下,在照顧高需求寶寶的瑣碎重壓下,
如履薄冰。每一次微小的沖突,都在我緊繃的神經(jīng)上再添一道裂痕。
我不知道它還能承受多久。手機(jī)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我麻木地掏出來。是陳嶼的微信。
「上班了。今天降溫,乖乖小貓咪多穿點(diǎn)。」后面是一個裹著圍巾的貓咪表情包。
看著那熟悉的昵稱和傻乎乎的表情,鼻尖猛地一酸。我飛快地打字:「嗯,你也注意。
家里…又開始了。」發(fā)送。指尖因?yàn)橛昧Χ⑽⒎喊?。過了幾分鐘,他的電話打了過來。
鈴聲在壓抑的客廳里顯得格外刺耳。我?guī)缀跏翘右菜频臎_回臥室,關(guān)上門,才敢接起?!拔梗?/p>
” 我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顫抖和委屈。“嗯,聽見了。
” 陳嶼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低沉,平穩(wěn),像一塊溫?zé)岬涅Z卵石,
瞬間熨帖了我焦躁的心緒?!坝质且?yàn)槭裁??水?還是…飯?
”“樂樂泡奶的水溫…” 我壓低聲音,語速飛快,帶著一種近乎崩潰的傾訴欲,
“他說八十度兌涼水浪費(fèi)煤氣!又摔門了!一整天肯定又不會說話了!飯也不會吃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
然后是他無奈又帶著點(diǎn)安撫的輕嘆:“唉…爸這脾氣…真是…一點(diǎn)就著。”“何止一點(diǎn)就著?
根本就是不定時炸彈!” 我忍不住抱怨,聲音里帶著哭腔,“陳嶼,
我真的…快喘不過氣了!每天!每一天!都像走在雷區(qū)!樂樂哭一聲我都怕!怕他又要發(fā)作!
我真的…”“我知道,我知道…” 他溫聲安撫著,像安撫一只受驚炸毛的貓,“忍一忍,
薇薇,再忍一忍。為了媽,也為了樂樂有人帶。等周末我回來,我們…再說。
”“忍…” 我喃喃重復(fù)著這個字,只覺得它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壓得我脊梁都要斷了。
每一次“忍”,都讓那份壓抑的火山在心底積蓄更多的熔巖。
父親的冷暴力、樂樂的哭鬧、生活的瑣碎、空間的逼仄…它們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
越收越緊。掛了電話,我靠在冰冷的門板上,身體里的力氣仿佛被抽空了。
陳嶼的安撫是短暫的止痛藥,但病灶依舊在腐爛。我望著臥室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心底那個壓抑的、渴望掙脫的念頭,從未如此刻這般清晰而尖銳地鼓噪著。
視線掃過墻上的日歷,距離周五,陳嶼回來的日子,還有四天。鮮紅的記號筆圈著那個數(shù)字,
像一個小小的、充滿諷刺的出口標(biāo)記。而門外,死寂依舊。父親緊閉的房門,
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警告。樂樂被母親哄著,哭聲漸歇,只剩下細(xì)弱的抽噎。整個家,
像一個被抽干了空氣的罐頭,安靜得只剩下令人心悸的壓抑,和煤氣灶上,
母親為了省氣而調(diào)到最小的、幾乎看不見的藍(lán)色火苗。
第二章:臨界點(diǎn)——那只沒洗不干凈的碗門板冰冷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睡衣滲進(jìn)來,
我背靠著它,像靠著一塊即將崩塌的界碑。門外,客廳那令人窒息的死寂還在蔓延,
沉甸甸地壓著每一寸空氣。父親摔門那聲巨響似乎還在耳膜上嗡嗡震動,
余波攪得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懷里樂樂的抽噎終于徹底平息,小小的身體軟軟地依偎著我,
呼吸變得均勻綿長,長睫毛上還沾著濕漉漉的淚珠。她睡著了。緊繃的肩膀終于垮塌下來,
可隨之而來的不是輕松,而是更深沉的疲憊,抽干了骨頭縫里最后一點(diǎn)力氣。
我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回小床,蓋好被子,指尖拂過她微紅的臉頰時,忍不住微微顫抖。
每一次父親的爆發(fā),都像在她稚嫩的世界里投下一塊巨石。距離周五,還有四天。
這四天像一條望不到頭的、布滿荊棘的隧道。父親把自己徹底關(guān)在了房間里,
除了偶爾傳來的、帶著明顯發(fā)泄意味的收拾東西的磕碰聲,再無其他動靜。吃飯時間,
母親沉默地把飯菜端到他緊閉的房門口??諝饫镏皇O峦氲p微的碰撞聲和我們壓抑的咀嚼,
每一次吞咽都艱難無比。父親的沉默比暴怒更可怕,它像一張無形的、浸透了冰水的毯子,
覆蓋了整個家,吸走了所有的聲音和生氣。樂樂的每一次笑聲都顯得突兀而短暫,
很快就被這沉重的寂靜吞沒。我走路都踮著腳尖,
生怕一絲多余的聲響又成為點(diǎn)燃引線的火星。周五傍晚,門鎖轉(zhuǎn)動的聲音如同天籟。
陳嶼帶著一身室外的涼氣和風(fēng)塵仆仆的疲憊,推開了家門。他肩上背著電腦包,
手里還提著一個沉甸甸的超市購物袋?!鞍职?!”樂樂像只終于等到歸巢小鳥的小雀,
跌跌撞撞地?fù)溥^去?!鞍?!我的小寶貝!”陳嶼臉上瞬間綻開笑容,
一天的疲憊仿佛被這聲呼喚洗去大半。他放下東西,彎腰一把將樂樂高高抱起,
用下巴蹭著她細(xì)軟的頭發(fā),“想爸爸沒有?”“想!”樂樂咯咯笑著,小手摟緊了他的脖子。
客廳里凝固的空氣似乎被這股暖流撬開了一絲縫隙。母親臉上也難得有了點(diǎn)笑意,
趕緊迎上去接過他手里的袋子:“回來了?累壞了吧?快歇歇,飯馬上就好。
”我站在幾步開外,看著他抱著女兒的樣子,那根死死繃了四天的神經(jīng),
終于敢悄悄松懈了一點(diǎn)點(diǎn)。他回來了。我的浮木,我的定海神針。“嗯,還好。
”陳嶼抱著樂樂走過來,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無聲的探尋和關(guān)切。我扯出一個勉強(qiáng)的笑,
輕輕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他騰出一只手,溫暖的手掌在我冰涼的手背上用力握了一下,
那熟悉的力量感透過皮膚傳來,讓我?guī)缀醣撬帷M聿偷姆諊琅f是古怪的。
父親終于走出了他的“堡壘”,坐在餐桌主位,沉默地吃著飯。他咀嚼的動作很重,
仿佛每一口飯都帶著怨氣。母親盡力活躍著氣氛,講著樂樂白天的趣事,
但聲音總顯得有些單薄,被餐桌上無形的低氣壓擠壓著。陳嶼配合地應(yīng)和著,
偶爾給樂樂夾菜,又給我碗里添了一勺湯。他的存在像一塊溫潤的玉,
努力中和著周圍的冰冷。一頓飯在一種小心翼翼的、近乎詭異的平靜中接近尾聲。
父親第一個放下筷子,動作利落得近乎急切。他起身,徑直走向廚房水槽。我們都習(xí)慣了。
洗碗是他的“領(lǐng)地”,不容侵犯。水流聲很快響起,
但明顯是那種被刻意擰到最小的、細(xì)弱無力的涓涓細(xì)流。他洗得極快,碗碟在池子里碰撞,
發(fā)出短促而潦草的聲響。省水,是他心中至高無上的法則,至于洗得是否干凈,
似乎并不在首要考量之內(nèi)。幾分鐘后,水流聲停止。父親甩了甩手上的水珠,
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身回了自己房間,房門再次在他身后關(guān)上,隔絕了內(nèi)外??蛷d里,
緊繃的空氣似乎隨著他的離開而微微松動。母親長長地、無聲地吁了口氣,
開始收拾餐桌上的殘羹冷炙。陳嶼抱著樂樂在客廳地毯上玩積木,
小家伙清脆的笑聲終于可以稍微放開一點(diǎn)。我起身,準(zhǔn)備去廚房倒杯水。經(jīng)過水槽時,
眼角余光瞥見里面堆著的剛洗好的碗碟。在廚房頂燈不算明亮的光線下,
幾只碗的邊緣和碗底,赫然附著幾處明顯的、油膩的黃色污漬,像甩不掉的頑固泥點(diǎn)。
尤其是樂樂那個小小的、印著卡通小鴨子的塑料碗,
碗沿上糊著一圈奶白色的、沒沖干凈的奶粉漬。一股混合著惡心和煩躁的悶氣堵在胸口。
樂樂皮膚敏感,餐具的清潔一點(diǎn)都馬虎不得。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我下意識地伸手,
想把樂樂那只碗拿出來重新沖一下。“薇薇?”陳嶼不知何時抱著樂樂走到了廚房門口,
大概是看我站在水槽邊發(fā)愣。我指了指碗:“你看這個…都沒沖干凈。
”陳嶼的眉頭瞬間擰緊了。他是個程序員,工作上追求極致精準(zhǔn),生活里也帶著點(diǎn)輕微潔癖,
對細(xì)節(jié)尤其講究。樂樂的健康更是他的底線。他抱著樂樂走近,
目光銳利地掃過水槽里的碗碟,臉色一點(diǎn)點(diǎn)沉了下來?!斑@怎么行?”他低聲道,
語氣里是壓抑不住的不贊同和擔(dān)憂。他騰出一只手,毫不猶豫地拿起樂樂那只沾著奶漬的碗,
擰開水龍頭——這一次,他開到了正常的水流大小,清澈的水嘩嘩地沖在碗壁上。
就在水流沖刷碗壁,試圖帶走那圈奶漬的瞬間——廚房門口的光線猛地一暗。
父親林建國像一尊驟然降臨的、裹挾著寒氣的鐵塔,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
客廳透進(jìn)來的光線被他高大的身軀完全擋住,陰影籠罩著我們。他的臉隱在昏暗里,
看不清表情,但那雙眼睛,即使在陰影中,也射出兩道淬了冰的、足以凍僵空氣的寒光,
死死釘在陳嶼拿著碗、開著正常水流的手上。廚房里只剩下嘩嘩的水流聲,刺耳得令人心慌。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秒。兩秒?!跋游蚁床桓蓛簦俊备赣H的聲音終于響起,不高,
甚至算得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從牙縫里擠出來,
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淬了劇毒的冰冷。那冰冷瞬間穿透皮膚,直刺骨髓。
陳嶼的動作僵住了,水流還嘩嘩地沖刷著他手中的碗。“嫌我浪費(fèi)水不夠,
”父親的語調(diào)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凝滯的空氣里,“還要再浪費(fèi)一次?!
”話音未落,他一步跨到水槽邊,動作快得帶風(fēng)。
那只布滿歲月痕跡、骨節(jié)粗大的手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蠻力,猛地伸過來,不是去拿碗,
而是狠狠地、精準(zhǔn)地一把攥住了陳嶼的手腕!陳嶼猝不及防,吃痛地悶哼一聲,
手指下意識地松開?!斑旬?dāng)——!”那只印著小鴨子的塑料碗被父親粗暴地奪過,
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摔進(jìn)了不銹鋼水槽里!巨大的撞擊聲在狹小的廚房里轟然炸開,
尖銳刺耳,帶著一種玉石俱焚的狂暴。塑料碗在槽底彈跳了幾下,沒碎,但那聲響,
已經(jīng)足夠驚心動魄,像一顆炸彈在耳邊引爆。“我老了!沒用了是吧?!
”父親的聲音徹底失控,變成了一種受傷野獸般的嘶吼,
每一個字都噴濺著被徹底冒犯的暴怒和一種扭曲的委屈。他看也沒看我們一眼,猛地轉(zhuǎn)身,
肩膀重重地撞在門框上,發(fā)出又一聲悶響?!芭椤 彼P室的房門被甩上,
那巨大的力量震得墻壁似乎都跟著晃了一下。門框上方的灰塵簌簌落下。緊接著,
門內(nèi)傳來更加劇烈、更加刺耳的聲響。不是收拾行李,是發(fā)泄!是毀滅!
抽屜被猛地拉開又狠狠地推回去,
刺耳的摩擦聲和撞擊聲;柜門被“哐當(dāng)”一聲甩上;有什么沉重的東西被粗暴地拖拽過地面,
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伴隨著這些噪音的,
是他壓抑在喉嚨深處、卻足以穿透房門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憤恨咆哮:“走!明天就走!
……回老家!……礙人眼了!……沒用了!……”每一個含糊不清的字眼,
都像帶著倒刺的鞭子,狠狠抽打在我已然脆弱不堪的神經(jīng)上?!巴邸?!
”樂樂被這連串的巨響徹底嚇壞了,爆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小臉?biāo)查g漲得通紅,
小小的身體在陳嶼懷里劇烈地顫抖。陳嶼還僵立在水槽邊,
手腕上被父親抓過的地方迅速浮現(xiàn)出幾道清晰的紅痕。他臉色煞白,
嘴唇緊抿成一條僵硬的直線,眼神里交織著震驚、屈辱和一種被逼到懸崖邊緣的怒火。
他抱著哭得幾乎背過氣去的樂樂,手臂僵硬得如同鐵鑄。
而我——腦子里那根死死繃了四年、早已遍布裂痕、搖搖欲墜的弦,在這一刻,
哭喊、陳嶼手腕上刺目的紅痕和水槽里那只無辜遭殃的小碗共同構(gòu)成的毀滅交響中——“嘣!
”斷了。徹底斷了。沒有思考,沒有猶豫。一股狂暴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怒火和絕望,
像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巖漿,瞬間沖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壩,以毀滅性的力量轟然噴發(fā)!
我像一顆被點(diǎn)著的炮彈,猛地轉(zhuǎn)身,
幾乎是撞開擋在身前的陳嶼(他下意識地護(hù)緊了懷里的樂樂),沖出了令人窒息的廚房,
沖過死寂的客廳,目標(biāo)只有一個——我自己的臥室!“砰!”我用盡全身力氣甩上房門!
巨大的聲響甚至蓋過了隔壁父親制造的噪音和樂樂的哭聲。門鎖“咔噠”一聲自動彈上,
將外面那個瘋狂絕望的世界暫時隔絕。世界驟然安靜了一瞬。下一秒,
有的聲音——父親的咆哮、樂樂的哭嚎、母親可能焦急的呼喊——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我背靠著冰冷的門板,身體里的血液像是在瞬間被抽干了,又像是被燒沸了!
冰冷和滾燙兩種極端的感覺在體內(nèi)瘋狂沖撞、撕扯!眼前陣陣發(fā)黑,
耳朵里是尖銳的、持續(xù)的嗡鳴,像有一千只憤怒的蜜蜂在顱內(nèi)橫沖直撞。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劇痛,幾乎要沖破喉嚨跳出來!
窒息感像冰冷的巨手死死扼住了我的脖子,無論怎么張大口用力呼吸,
吸進(jìn)來的都只有滾燙的、帶著鐵銹味的空氣。眼淚根本不是流出來的,是噴射出來的!
滾燙的、失控的液體洶涌地沖出眼眶,模糊了眼前的一切。視野里只剩下扭曲的光斑和色塊。
喉嚨深處壓抑著破碎的嗚咽,身體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像一片在狂風(fēng)中即將被撕裂的枯葉。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一點(diǎn)小事就要這樣??。∷ね?!摔門!咆哮!冷暴力!
無休無止的控制!令人窒息的節(jié)儉!走鋼絲一樣的日常!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毀滅吧!
全都?xì)绲艉昧?!把這該死的房子!這令人窒息的一切!連同我自己!全都砸爛!燒光!
一個瘋狂的、帶著血腥味的念頭在混亂的腦海中尖嘯!我猛地抬起頭,
布滿血絲的淚眼死死盯住梳妝臺上那個沉重的玻璃花瓶。它那么礙眼地立在那里,
光滑的曲線反射著冰冷的燈光。砸了它!對!砸了它!讓那刺耳的碎裂聲響徹云霄!
讓所有人都聽聽這心碎的聲音!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咆哮著這個指令!
一股巨大的、摧毀一切的沖動驅(qū)使著我,雙腳像是不再受大腦控制,
踉蹌著就要朝那個花瓶撲過去!就在我的指尖幾乎要觸碰到那冰冷的玻璃瓶身,
那股毀滅的洪流即將沖破最后一道堤壩的瞬間——“咔噠。
”身后的門鎖被輕輕地、極其克制地擰開了。一股溫暖而熟悉的氣息,
帶著一絲室外歸來的微涼,無聲地包裹上來。沒有言語,沒有試探。
一雙堅實(shí)的手臂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從背后猛地環(huán)抱住了我顫抖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的身體!
是陳嶼。他抱得那么緊,那么用力,仿佛要把我碎裂的骨頭重新箍合,
要把我飄散的靈魂強(qiáng)行按回這具痛苦的軀殼。他溫?zé)岬男靥啪o貼著我冰冷顫抖的后背,
那沉穩(wěn)有力的心跳聲,透過薄薄的衣料,一下,一下,沉重地敲擊在我的脊椎上。
我所有的掙扎、所有的狂暴,在他這沉默而堅定的擁抱里,如同撞上了一堵沉默的嘆息之墻。
那股想要?dú)缫磺械撵鍤?,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泄掉了大半。身體僵硬了幾秒,然后,
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的軟泥,徹底癱軟下去,所有的重量都向后倒去,
完完全全倚靠在他懷里。他把臉深深地埋進(jìn)我頸側(cè)的頭發(fā)里,滾燙的呼吸拂過我冰冷的皮膚。
他的手臂收得更緊了,一只手環(huán)著我的腰,另一只手則一下,一下,
帶著一種笨拙卻無比堅定的節(jié)奏,輕輕拍撫著我劇烈起伏、如同驚弓之鳥的背脊。一下,
又一下。沒有安慰的話語。沒有空洞的“別哭了”。沒有對剛才那場災(zāi)難的任何評價。
只有這沉默的、溫暖的、帶著微微顫抖的擁抱,和那一下下,沉重而溫柔的拍撫。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洶涌的淚意終于從最初的狂暴決堤,
漸漸變成了無聲的、綿長而絕望的流淌。身體在他懷里不再劇烈地顫抖,
只剩下無法抑制的細(xì)微抽噎。緊繃到極致的肌肉一點(diǎn)點(diǎn)放松,
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被徹底掏空的、深不見底的疲憊和冰涼。窗外的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透了。
隔壁房間的摔打聲不知何時已經(jīng)停歇,只剩下一種令人心悸的死寂。樂樂的哭聲也弱了下去,
大概是母親在安撫。整個世界仿佛只剩下這間狹小的臥室,
和他胸膛里傳來的、一下下沉重而穩(wěn)定的心跳聲。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就在我?guī)缀跻贿@巨大的疲憊和絕望徹底淹沒的時候——他的聲音貼著我的耳廓響起。低沉,
嘶啞,帶著一種長途跋涉后終于抵達(dá)終點(diǎn)的疲憊,卻又異常清晰,
像一道劃破厚重夜幕的、冷靜的閃電:“薇薇,”他頓了頓,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又緊了緊,
仿佛在汲取最后一點(diǎn)勇氣,“等后面…我們還是出去租房子住吧?!弊夥孔幼?。這四個字,
像帶著魔力的咒語,又像一把燒紅的烙鐵,
猝不及防地、狠狠地烙在了我被絕望和混亂填滿的心口!沒有預(yù)想中的遲疑!
沒有預(yù)想中對母親和父親那復(fù)雜責(zé)任感的拉扯!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
在聽到這句話的千分之一秒內(nèi),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到令人眩暈的輕松和解脫感,
如同沉寂萬年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出口,以摧枯拉朽之勢,
轟然沖垮了所有堆積的壓抑、委屈和窒息!像溺水瀕死的人終于被拉出水面,
肺部第一次吸入了自由的、甘冽的空氣!我甚至沒有經(jīng)過大腦的思考。幾乎是脫口而出,
帶著一種連我自己都感到震驚的、斬釘截鐵的干脆和迫切:“…好。
” 聲音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哭腔,但那里面蘊(yùn)含的肯定和如釋重負(fù),清晰得不容錯辨。
“這主意不錯?!痹捯袈湎碌乃查g,臥室里陷入了另一種奇異的寂靜。
不是之前的死寂和壓抑,而是一種…風(fēng)暴過后的、帶著巨大轉(zhuǎn)折的空白。
他環(huán)抱著我的手臂似乎也因?yàn)檫@個干脆利落的回答而微微僵了一下,隨即,
那擁抱的力量更沉、更穩(wěn)了。他把臉更深地埋進(jìn)我的頸窩,溫?zé)岬暮粑鬟^皮膚,
帶來一陣細(xì)微的麻癢。我沒有回頭看他臉上的表情。也不需要看。黑暗中,我們緊緊相擁,
像兩艘在驚濤駭浪中差點(diǎn)傾覆的小船,
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暫時???、喘息、并共同眺望新航線的避風(fēng)港。窗外的夜色依舊濃重,
但有什么東西,在這一刻,已經(jīng)悄然改變了方向。
第三章:暗流涌動與抉擇陳嶼的懷抱像沉錨,定住了我險些被風(fēng)暴撕碎的魂魄。
他最后那句話——“出去租房子住”——不是漂浮的稻草,而是擲地有聲的諾言,
沉沉地壓進(jìn)我混亂的心湖,奇異地?fù)崞搅颂咸斓臐崂?。窗外濃稠的夜色包裹著死寂的屋子?/p>
隔壁父親的房間再無聲息,像一座沉默的活火山。只有母親在客廳里抱著驚魂未定的樂樂,
低柔的安撫聲隱約傳來,是這片廢墟里唯一殘存的、微弱的暖意。我們誰也沒再說話。
身體的疲憊如同潮水,在巨大的情緒宣泄后迅速淹沒了知覺。眼皮沉重得抬不起來,
意識在陳嶼安穩(wěn)的心跳聲和窗外偶爾掠過的車燈光影里浮沉,最終沉入一片無夢的黑暗。
……意識是被一種極致的安靜喚醒的。天還沒亮透,灰白的光線透過窗簾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