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時候，我被人從床上拖了起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一左一右，
像是架著一頭待宰的豬。她們的力氣真大。指甲掐進我的肉里，生疼。我沒掙扎。
因為我知道，掙扎沒用。在這個吃人的侯府里，我掙扎了三年，除了滿身傷痕，
什么都沒落下?！胺蛉耍戏蛉擞姓??！逼抛觽兊穆曇舸指?，帶著毫不掩飾的惡意。
我抬起眼皮，看著她們?！爸懒??！蔽业穆曇艉芷届o，平靜到自己都覺得陌生。
她們愣了一下，大概是沒料到我這么配合。往常，我不是該哭喊著，質(zhì)問著，
像個瘋子一樣嗎。今天我不想瘋了?；蛘哒f，我要換一種瘋法。被她們推搡著，
一路到了正廳“榮安堂”。還沒進門，就聽見里面?zhèn)鱽韷阂值目奁?。是林婉柔?/p>
我那弱不禁風，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的好表妹。也是我夫君沈景安放在心尖尖上的白月光。
我跨進門檻。滿屋子的人，齊刷刷地朝我看來。刀子一樣的目光，要把我凌遲處死。
主位上坐著的，是我的婆母，當朝太后親封的誥命，侯府的老夫人。她臉色鐵青，
手里捻著一串佛珠，可那雙眼睛里，沒有半點慈悲。她下首，站著我的夫君，沈景安。
他穿著一身月白色的錦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一如我初見他時。只是此刻，
他看我的眼神，淬著冰，含著厭惡。仿佛我不是他的妻，而是什么臟東西。在他身邊，
一個俏麗的丫鬟正扶著林婉柔。林婉柔臉色慘白，嘴唇發(fā)紫，歪在椅子里，
一副隨時都要斷氣的模樣?？匆娢?，她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里，立刻涌上了驚恐。
“姐姐……”她哆嗦著，往后縮了縮。“姐姐，
你……你怎么能……你怎么能這么對我……”這演技。嘖嘖。不去唱戲真是可惜了。
我沒理她。我的目光，落在沈景安的臉上。他往前一步，擋在林婉柔身前，對著我厲聲呵斥。
“毒婦！”“婉柔好心好意，敬你為嫂嫂，你竟敢對她下毒！”哦。原來今天的戲碼是這個。
下毒。真是沒什么新意。我扯了扯嘴角。“證據(jù)呢？”沈景安被我問得一噎。
他身后的林婉柔立刻哭得更兇了?！熬鞍哺绺?，你別怪姐姐……都怪我，
都怪我的身子不爭氣……那碗燕窩，姐姐也是一番好意……”她一邊哭，
一邊從袖子里拿出一塊手帕，捂著嘴咳。帕子上，赫然是一灘烏黑的血。觸目驚心。
老夫人手里的佛珠“啪”地一聲摔在桌上。“孽障！”“你還有什么好說的！”“來人！
把這個毒婦給我拿下！上家法！”幾個婆子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我站在原地，沒動。
我只是看著沈景安?！吧蚓鞍病！蔽医兴拿帧！澳阈潘?，不信我？
”沈景安的眉頭擰成一個川字。“事實擺在眼前，你還想狡辯？”他的聲音里，
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我懂了。徹底懂了。這三年的癡心錯付，就是一個笑話。
我掏心掏肺地對他好，為他操持家務，為他孝敬母親，為他應酬交際。我以為，
人心都是肉長的，石頭也能捂熱。可我錯了。他的心，不是石頭。是捂不熱的玄鐵。我的心，
在這一刻，死了。死得透透的。連塊碎片都沒剩下。于是，我笑了。我當著所有人的面，
笑出了聲?！肮薄肮 蔽倚Φ们把龊蠛?，眼淚都飆了出來。
整個榮安堂，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用看瘋子的眼神看著我。沈景安的臉黑得能滴出墨來。
“你笑什么！”我止住笑，擦了擦眼角的淚。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我笑你蠢。
”“沈景安，你就是個天大的蠢貨?！薄澳?！”他氣得揚起了手。我迎著他的巴掌，
把臉湊了過去?！按虬 ！薄澳愦虬?！”“你今天要是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保證，
明天整個京城都會知道，堂堂永安侯，是如何寵妾滅妻，是非不分，為了一個外室表妹，
毒打正妻的！”“你以為我還是以前那個任你拿捏的軟柿子嗎？”“我告訴你，沈景安，
老娘不干了！”我的聲音，尖利，刺耳，像一把刀子，劃破了榮安堂里虛偽的平靜。
沈景安的手，僵在半空中。他眼里的震驚，比厭惡還要多。他大概從來沒見過我這個樣子。
潑婦。瘋子。他心里一定是這么想的。我不在乎。我往前一步，逼近他。“怎么？不敢打了？
”“你那點英雄氣概，就只敢用在女人身上嗎？”“還是說，你怕了？
”“怕我把你和這位林妹妹的‘感人’愛情故事，編成評書，一天三場，
在全京城最大的茶樓里說？”“到時候，我給你倆整個CP名，就叫‘渣男配綠茶’，
怎么樣？是不是很配？”“你……你簡直不可理喻！”沈景安氣得渾身發(fā)抖，
卻拿我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就是要他這樣。氣急敗壞，又無可奈何。我轉(zhuǎn)過頭，
看向縮在他身后，已經(jīng)嚇傻了的林婉柔?！斑€有你?！蔽抑钢??！傲滞袢?，
收起你那套碰瓷的把戲?！薄澳氵@點道行，在我面前，就是小兒科?！薄跋露?？你配嗎？
”“我要是真想弄死你，有的是讓你神不知鬼不覺消失的法子，
還用得著下毒這么低級的手段？”“你以為你是誰？宮斗劇女主角嗎？還吐黑血，
你怎么不直接原地去世呢？”林婉柔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她大概是聽不懂什么叫“碰瓷”，
什么叫“宮斗劇”，但不妨礙她理解我話里的意思。她在罵她。用她從未聽過的，最粗鄙，
最惡毒的話?！敖憬恪摇覜]有……”她還想裝可憐。我直接打斷她。“你閉嘴！
”“你再叫我一句姐姐，我就撕爛你的嘴！”“誰是你姐姐？我娘就生了我一個，
你算哪根蔥？”“一個寄人籬下的孤女，靠著侯府的施舍過日子，不好好夾著尾巴做人，
還敢在我面前作妖？”“是誰給你的膽子？梁靜茹嗎？”我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她嚇得直往后躲，可她身后就是椅子，退無可退。我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看著她那張梨花帶雨，我見猶憐的臉。就是這張臉，騙了所有人。就是這張臉，
毀了我的三年。我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她的皮膚真滑。不像我，
常年操勞，手上都起了薄繭?！傲滞袢幔懵牶昧??！薄皬慕裉炱?，這個家里，有我沒你，
有你沒我?！薄澳阋亲R相的，就自己卷鋪蓋滾蛋?！薄耙遣蛔R相……”我湊到她耳邊，
用只有我們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說?！拔揖妥屇銍L嘗，什么叫真正的生不如死。
”我的聲音很輕，很柔。可林婉柔卻像是聽到了什么最可怕的東西，渾身劇烈地顫抖起來。
她的瞳孔，驟然收縮?！鞍 ?！”她尖叫著，一把推開我。力氣大得驚人。
哪里還有半點病弱的樣子。“瘋了！她瘋了！”“景安哥哥，救我！她要殺了我！
”她連滾帶爬地躲到沈景安身后，像一只受驚的兔子。沈景安一把扶住她，將她護在懷里。
他看著我，眼神復雜。有憤怒，有失望，還有一絲……困惑?！敖獙?，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叫了我的名字。姜寧。好久沒人這么叫我了。嫁進侯府后，他們都叫我“夫人”，
或者“少夫人”。這個名字，連同那個曾經(jīng)鮮活明亮的自己，
一起被埋葬在了這座金碧輝煌的牢籠里。我想干什么？我也想問問我自己。我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要他們付出代價。為我死去的愛情，為我被踐踏的尊嚴，
為我這三年活得不像人樣的日子。“我想干什么，你很快就知道了?！蔽依淅涞乜粗?。
“沈景安，我要和離?！边@四個字，我說得無比清晰。像是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
激起千層浪。所有人都驚呆了。老夫人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沈景安的表情，
更是精彩紛呈。和離？在這個時代，女子提出和離，無異于自尋死路。會被人戳脊梁骨，
會被家族唾棄，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晌也辉诤酢Ｎ乙呀?jīng)沒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你說什么？
”沈景安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你再說一遍。”“我說，我要和離。
”我重復道?！奥牪欢嗽拞幔恳灰覍懴聛斫o你看？”“沈景安，你這張休書，
我等了三年了。既然你不寫，那我來寫。”“哦不對，應該叫和離書。”“你放心，
我不會要你侯府一分一毫的財產(chǎn)。我姜寧，凈身出戶。”“我只要自由?！鄙蚓鞍驳哪樕?/p>
從鐵青變成了煞白。他大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會是我，主動提出離開他。
那個曾經(jīng)把他視若神明，愛他愛到塵埃里的我?！澳阈菹?！”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姜寧，
你是我沈家明媒正娶的妻！你想和離？你做夢！”“生是我沈家的人，死是我沈家的鬼！
”我笑了?！吧蚓鞍?，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你以為我是在跟你商量嗎？
”“我是在通知你。”“這婚，我離定了。耶穌也留不住我，我說的！”我轉(zhuǎn)身，就要走。
“站??！”老夫人終于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胺戳耍?/p>
真是反了天了！”“姜寧，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婆母！還有沒有王法！
”“你今天要是敢踏出這個門，我就……我就……”她氣得說不出話來。我回頭，看著她。
這個高高在上的老夫人。三年來，她對我，從來沒有過好臉色。嫌我出身商賈，
配不上她的侯府門楣。嫌我生不出兒子，斷了她沈家的香火。嫌我管家不力，讓她丟了臉面。
我做什么都是錯。連呼吸都是錯的。以前，我敬她，畏她。因為她是沈景安的母親。現(xiàn)在，
我什么都不怕了?！捌拍?？”我輕笑?！澳才?？”“您什么時候把我當成過您的兒媳？
”“在您眼里，我不過就是個可以隨意打罵的奴才吧？”“王法？您跟我談王法？
”“那我就跟您好好談談。”“大周律例，第二百七十條，妻告夫，寵妾滅妻，
致妻身心受損者，可請官府判決和離?！薄澳f，我要是把今天這事，捅到順天府去，
會怎么樣？”“到時候，丟臉的，可不止是我姜寧一個人?！薄斑€有你們整個永安侯府！
”“你！”老夫人指著我，手指都在發(fā)抖。“你敢！”“您看我敢不敢?！蔽矣哪抗?，
寸步不讓。這個家，我已經(jīng)受夠了。這些爛人，這些破事，我一天都不想再忍了。我要走。
誰也攔不住我。就在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囼}動。一個管家模樣的人，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
“老夫人！侯爺！不好了！”“宮里來人了！”宮里？所有人都愣住了。我心里也咯噔一下。
難道是……我那個遠在宮中做貴妃的堂姐？當初我能嫁給沈景安，也是托了她的福。
只是這三年來，我不想讓她擔心，從未向她訴過苦。難道是她聽到了什么風聲？很快，
一個身穿內(nèi)侍官服，面白無須的中年男人，領著幾個小太監(jiān)，走了進來。
是貴妃娘娘身邊最得寵的李公公。他一進門，目光就在屋里掃了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看到我狼狽的樣子，他眉頭微不可見地皺了一下?！芭乓娺^老夫人，見過侯爺。
”他象征性地行了個禮。老夫人和沈景安不敢怠慢，連忙回禮?！袄罟趺磥砹耍?/p>
”老夫人問。李公公笑了笑，那笑意卻不達眼底?！胺钯F妃娘娘之命，來請少夫人進宮一敘。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澳锬镎f了，有些日子沒見妹妹了，甚是想念?！薄跋虢拥綄m里，
住上幾日，陪她說說話?！边@話一出，老夫人和沈景安的臉色，都變了。早不來，晚不來，
偏偏在這個時候來。還是貴妃親自派人來接。這里面的意思，不言而喻。這是在給我撐腰啊。
我那好堂姐，果然還是心疼我的。我心里一暖。這三年來，第一次感覺到，
我不是孤立無援的。老夫人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她想攔，可她不敢。
一邊是她可以隨意拿捏的兒媳，一邊是當今圣上最寵愛的貴妃。孰輕孰重，她分得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