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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章節(jié)

別人家的二丫 作者9mtp22 15285 字 2025-08-09 01:1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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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家里的二丫頭,爹娘喚我“賠錢貨”。姐姐能分半碗蛋羹,弟弟有麥乳精喝,

我舔完碗底就被拎去喂豬。十歲那年,爹把我賣給大伯家換糧:“女娃讀書浪費(fèi),

不如換四百斤谷子?!贝蟛赋饞咧愦蚺苷f閑話的:“我家二丫比小子強(qiáng)百倍!

”她熬夜納鞋底供我上學(xué),油燈熏紅了我的考卷。二十年后,我坐進(jìn)市中心辦公室落地窗前。

生母哆嗦著找來:“你弟結(jié)婚缺錢......”我笑著推過支票:“當(dāng)年那四百斤谷子,

我按米其林三星價折算給您?!?.灶膛里的火,有氣無力地舔著黢黑的鍋底,

映得堂屋里明明暗暗??諝饫镲h著一股陳年腌菜壇子打翻了的酸腐氣,混著灶灰味兒,

直往人鼻孔里鉆。我縮在門邊那條瘸腿長凳的陰影里,努力把自己蜷得更小些,

眼睛卻黏在灶臺邊。娘手里那缺了口的粗瓷碗,冒著絲絲白氣。姐姐小菊已經(jīng)挨著爹坐下了,

眼巴巴瞅著。娘手腕一傾,小半碗嫩黃滑溜的東西倒進(jìn)姐姐碗里。是蛋羹!那香氣,

隔著一丈遠(yuǎn)都像小鉤子,猛地鉤住了我的喉嚨,嘴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汪口水。

我使勁往下咽,喉頭跟著咕咚一動?!暗??!毙【盏穆曇粲痔鹩执?,像剛掐下來的嫩黃瓜。

爹那張常年被太陽和愁苦曬成醬紫色的臉上,難得擠出一點(diǎn)笑紋,

粗糙的手指在姐姐頭上胡嚕了一下:“快吃,吃了好長個兒。”鍋蓋掀開,

更大的熱氣撲騰起來。娘麻利地舀出另一勺,

倒進(jìn)弟弟小寶面前那只印著大紅喜字的搪瓷碗里。碗里是沖開的麥乳精,稠糊糊的,

甜香霸道地蓋過了蛋羹味兒。小寶才四歲,胖得像年畫里的娃娃,立刻伸出小胖手去抓勺子。

娘“哎喲”一聲,嗔怪著拍開他的手:“燙!我的小祖宗!”語氣里是摻了蜜的疼惜。

我的肚子就在這時,不識相地“咕嚕?!苯衅饋?,聲音在突然安靜下來的灶屋里格外響亮。

爹臉上的笑紋瞬間凍住了,像被刀刮掉一樣。娘眼皮都沒抬一下,

從鍋里刮出最后一點(diǎn)刮嗓子的糊鍋巴,

“哐當(dāng)”一聲扣在我一早放在灶沿邊、豁了口的粗陶碗里。

幾粒焦黑的鍋巴渣子濺到我手背上,燙得我一哆嗦?!澳ゲ渖??舔干凈了趕緊喂豬去!

”娘的聲音又冷又硬,像扔出來的石頭,“一天到晚就知道吃,跟個餓死鬼投胎似的,

看著就喪氣!橫豎是別人家的人,養(yǎng)著也是白費(fèi)糧食?!蔽亿s緊埋下頭,伸出舌頭,

像只真正的小狗,飛快地在那點(diǎn)滾燙的、帶著焦糊味的鍋巴渣子上掃過。

粗糙的顆粒刮著舌頭,沒嘗出任何味道,只有一股煙熏火燎的苦氣直沖腦門。

胃里依舊空得發(fā)慌,火燒火燎。我不敢看爹娘的臉,

也不敢看姐姐碗里的嫩黃和弟弟碗里的乳白,捧著空碗,幾乎是逃也似的沖出堂屋,

背后那甜膩的麥乳精味兒和蛋羹香追著我,像鞭子一樣抽在脊梁骨上。

風(fēng)卷著院子里的塵土撲到臉上,帶著牲口棚特有的臊臭。我走到豬圈邊,把空碗丟在石槽旁。

圈里的老母豬“哼哧哼哧”地拱著槽里早就空了的地瓜藤渣子。我靠著發(fā)黑的木柵欄,

慢慢滑坐到地上,冰涼的地氣順著薄薄的褲腿鉆進(jìn)來。頭頂是灰蒙蒙的天,

幾只麻雀在光禿禿的棗樹枝上跳,嘰嘰喳喳,吵得人心里更空。賠錢貨。別人家的人。

娘的話像針,扎在耳朵里,一下一下的。日子就像門前那條裹滿泥漿的小河,渾濁、遲緩,

卻一刻不停地往前淌。爹扛著鋤頭的背影越來越佝僂,娘臉上的愁紋深得像犁出來的溝壑。

家里的飯桌上,紅薯和稀得能照見人影的糊糊越來越多,爹娘唉聲嘆氣的聲音也越來越密。

姐姐小菊開始跟著娘去鄰村繡花,換幾個零錢。弟弟小寶依舊能時不時舔到糖塊,

他無憂無慮的咿呀聲,成了這個沉悶家里唯一鮮亮的顏色,卻也像鹽一樣,

撒在我沉默的傷口上。2.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深秋的傍晚,風(fēng)已經(jīng)很硬了。

我剛把幾捆干柴拖進(jìn)灶屋,就聽見堂屋里傳來陌生又有點(diǎn)熟悉的聲音,是大伯。大伯陳守誠,

在鄰村的小學(xué)當(dāng)教書先生,是這十里八鄉(xiāng)難得的“先生”,說話總帶著點(diǎn)文縐縐的味道。

“……守業(yè),不是我說,這年頭,誰家都不寬裕?!贝蟛穆曇舨桓?,帶著點(diǎn)為難,

“四百斤谷子,不是小數(shù)?!钡鶒瀽灥乜攘藥茁?,才開口,聲音像破風(fēng)箱:“哥,

俺知道……可家里實(shí)在揭不開鍋了。小菊眼看大了,小寶也得顧著……就這個二丫頭,

”爹頓了頓,像是吐出一口濃痰,“女娃子,讀啥書?白費(fèi)燈油!養(yǎng)著也是給別人家出力,

不如……不如換點(diǎn)實(shí)在的糧食,好歹熬過這個冬?!蔽业男拿偷匾怀粒?/p>

像塊石頭直直墜進(jìn)了冰窟窿里。喂豬時那種空落落的冰涼,瞬間攫住了四肢百骸。

我僵在灶屋門口,手里還抓著一把冰冷的柴火?!岸??”大伯似乎嘆了口氣,

腳步聲朝門口走來。我下意識想躲,卻像被釘在了原地。門簾一掀,昏黃的煤油燈光瀉出來,

照亮了大伯那張清瘦、帶著幾分書卷氣的臉。他看著我,眼神很復(fù)雜,有點(diǎn)無奈,有點(diǎn)憐憫,

甚至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沉重。“唉,”他低低嘆了一聲,轉(zhuǎn)向我爹,

“孩子……總歸是條命。行吧,守業(yè),就按你說的。谷子過兩天我讓有田(大伯的兒子,

我的堂哥)送來。這孩子……我領(lǐng)回去?!钡坪跛闪丝跉猓斓亍班拧绷艘宦?,

甚至沒再看我一眼,只顧著卷他的旱煙。娘在里屋,一聲沒吭,

只有弟弟小寶不明所以地咿呀著。大伯走到我跟前,蹲下身。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粉筆灰和舊書紙的味道,和家里終年不散的豬臊、汗酸截然不同?!岸?,

”他聲音很溫和,帶著點(diǎn)試探,“跟大伯家去過,行不?有飯吃,有地方睡。

”我死死咬著下嘴唇,嘗到一絲鐵銹味。眼前是爹佝僂著抽煙的側(cè)影,是灶屋冰冷的墻,

是豬圈里老母豬拱食的哼哧聲。四百斤谷子……我就值四百斤谷子。喉嚨里堵得死死的,

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有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涌上來,滾燙地滑過冰冷的臉頰。

我胡亂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淚砸在布滿灰塵的地面上,洇開一小點(diǎn)深色。天還沒亮透,灰藍(lán)色的。

大伯的手很干燥,掌心有些硬繭,輕輕握著我的手腕。我沒哭,

也沒回頭看一眼那個趴在村口老槐樹下玩泥巴的弟弟,

或者那個低矮、永遠(yuǎn)飄著豬屎味兒的家。腳下的路是坑洼的土路,混著碎石子,

硌得我那雙露著腳趾頭的破布鞋生疼。風(fēng)卷著地上的塵土和枯葉,打在臉上,又冷又澀。

3.走到半路,遠(yuǎn)遠(yuǎn)看見前面岔路口有個人影,叉著腰站著,像一尊怒目金剛。

是大伯母王金鳳。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陳守誠!”還沒等我們走近,

炸雷似的聲音就劈了過來,“你長本事了??!自家缸里還有幾粒米你心里沒數(shù)?

有田那小子半大小子吃死老子!彩云上學(xué)不要錢?你是嫌這窮家敗得不夠快是吧?

還往家里撿張嘴!”她幾步?jīng)_過來,手指頭差點(diǎn)戳到大伯鼻子上,

唾沫星子在灰蒙蒙的晨光里飛濺,“一個丫頭片子,能頂門立戶還是能傳宗接代?

你當(dāng)你是開善堂的菩薩???四百斤谷子!四百斤!那是我起早貪黑從牙縫里省出來的命根子!

你就這么糟踐!”大伯被她吼得連連后退,臉漲得通紅,試圖解釋:“金鳳,

你聽我說……孩子可憐,守業(yè)家實(shí)在……”“可憐?天底下可憐人多了去了!你管得過來嗎?

”伯母的聲音又尖又利,像刀子刮著鐵鍋,“陳守誠我告訴你,

你今天敢把這‘賠錢貨’領(lǐng)進(jìn)門,我王金鳳就敢跟你沒完!我回娘家!這日子不過了!

”她胸脯劇烈起伏著,眼睛瞪得溜圓,噴著火,掃過我身上時,那目光像帶著倒刺的鞭子,

抽得我渾身一哆嗦。我死死低著頭,盯著自己破鞋里露出的腳趾頭,恨不得縮進(jìn)地縫里。

大伯被堵得啞口無言,急得直搓手。伯母的怒火像燒開的滾水,咕嘟咕嘟冒著泡,

眼看就要潑出來。就在這時,旁邊田埂上冒出幾個扛著鋤頭下早工的村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

交頭接耳,指指點(diǎn)點(diǎn)。隱約能聽到“絕戶”、“撿破爛”、“教書先生糊涂了”之類的字眼,

順著風(fēng)飄過來。伯母王金鳳的火氣,像被猛地澆了一瓢滾油,“騰”地一下直沖腦門。

她那張因?yàn)閼嵟统D瓴賱诙@得刻薄的臉,瞬間漲成了豬肝色。她猛地一轉(zhuǎn)身,

不再對著大伯,而是像頭發(fā)怒的母獅,幾步就沖到那幾個看熱鬧的村民面前。動作快得驚人,

我甚至沒看清她是怎么抄起路邊一根手腕粗、沾滿泥巴的枯樹枝的。“嚼!嚼你娘的蛆!

”她破口大罵,聲音又尖又亮,帶著一股豁出去的狠勁,震得田埂上的麻雀都撲棱棱飛走了。

手里的枯樹枝被她掄圓了,帶著呼呼的風(fēng)聲,沒頭沒腦地朝那幾個村民掃過去,

“舌頭長了瘡還是腚眼子堵了糞?我家的事輪得到你們這幫子爛嘴的下蛆?

管好你們自家炕頭那點(diǎn)腌臜事!再敢放一個屁,老娘今天豁出去,撕爛你們的嘴!

打瘸你們的腿!看誰還敢嚼我王金鳳家的舌根!絕戶?我呸!

我家二丫比你們家那些歪瓜裂棗的孬小子強(qiáng)一百倍!一千倍!睜大你們的狗眼給我看著!

”那幾個村民顯然沒料到王金鳳這么潑辣兇悍,嚇得“嗷”一聲,鋤頭也顧不上了,

抱著頭連滾帶爬地往后退,嘴里喊著“瘋婆子”、“惹不起”,狼狽地逃遠(yuǎn)了。

伯母拄著那根枯樹枝,站在原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像拉風(fēng)箱一樣。她轉(zhuǎn)過身,

目光掃過大伯驚愕的臉,最后落在我身上。那眼神依舊很兇,像淬了火的刀子,

但里面似乎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她狠狠剜了我一眼,聲音依舊又硬又沖,

像砸在地上的冰雹:“還杵著當(dāng)門神啊?等著喝西北風(fēng)?滾回家!晦氣!”她說完,

把枯樹枝往地上一扔,也不等我們,轉(zhuǎn)身就大步流星地朝家的方向走,背影挺得筆直,

帶著一種剛打完勝仗的、不容侵犯的悍氣。大伯如夢初醒,趕緊拉著我,

深一腳淺一腳地跟上。我懵懵懂懂地走著,心臟還在胸腔里怦怦亂跳,

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烙在腦子里。

伯母那句“我家二丫比你們家那些孬小子強(qiáng)一百倍”像一道滾雷,炸得我耳朵嗡嗡響。

手腕上傳來大伯掌心微微的汗意,硌腳的碎石路依舊冰冷,可心底深處,

那片凍得發(fā)硬的冰原,似乎裂開了一道極其細(xì)微的縫隙,透進(jìn)一絲微弱的光和暖意。

4.大伯家的屋子比我家舊屋更窄小些,泥墻斑駁,屋頂?shù)拿┎菀脖×嗽S多,

但收拾得異常齊整。小小的堂屋里,一張方桌擦得發(fā)亮,幾條長凳擺放得一絲不茍。

唯一的亮色是墻上貼著的幾張舊獎狀,上面寫著“陳彩云”的名字。堂姐彩云比我大兩歲,

梳著兩條細(xì)細(xì)的黃毛辮,正坐在桌邊,就著一盞昏黃的油燈寫作業(yè)。她抬頭看見我,

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飛快地瞄了一眼正在灶臺邊“哐哐”剁豬草的伯母,抿著嘴沒敢說話。

“彩云,這是二丫,以后住咱家?!贝蟛畔挛业男“?,聲音帶著點(diǎn)疲憊的溫和,

“你帶她去……去你屋里擠擠?!辈试泣c(diǎn)點(diǎn)頭,放下鉛筆,怯生生地走過來拉我的手。

她的手心很軟?!八裁此??豬草還沒剁完!雞也沒喂!當(dāng)我是鐵打的?

”伯母的聲音像炸開的炮仗,從灶臺那邊砸過來。她頭也不抬,手里的菜刀剁在木墩上,

發(fā)出沉悶又急促的“咚咚”聲,震得案板上的碎草葉直跳?!皝砹司褪歉苫畹模?/p>

還當(dāng)是大小姐?彩云,帶她去后屋抱柴火!燒火!缸里水快沒了,明兒一早都給我去井臺!

”我渾身一激靈,下意識地松開彩云的手,趕緊往后屋柴垛跑。彩云也像受驚的兔子,

跟在我后面。抱柴火,燒灶膛,聽著伯母在堂屋里指桑罵槐地?cái)?shù)落,

內(nèi)容無非是“白吃飯”、“累贅”、“上輩子欠了老陳家”。冰冷的柴火硌著胳膊,

灶膛里嗆人的煙灰撲到臉上,混合著眼里的澀意,憋得我胸口發(fā)疼。這就是新家?

那點(diǎn)微弱的光和暖,在伯母持續(xù)的咒罵聲里,搖搖欲墜。

日子就在伯母刀子似的眼神和硬邦邦的指派中磕磕絆絆地過著。我像只驚惶的小獸,

努力把自己縮到最小,拼命干活。掃地、喂雞、剁豬草、抱柴火……我不敢和彩云姐多說話,

不敢碰桌上的任何東西,吃飯只敢夾離自己最近的那盤咸菜,扒拉幾口就趕緊放下碗,

怕多吃一口,伯母那冰冷的眼刀就會剜過來。那天下午,我餓得前胸貼后背。

早上那碗稀得不見人影的糊糊早就沒了蹤影。豬草剁完了,柴也抱夠了,

離晚飯似乎還有很久。胃里像有只手在抓撓,火燒火燎。我悄悄溜到后院的豬圈旁。

那頭半大的黑豬正歡快地拱著槽里新倒的豬食——那是麩皮混著剁碎的菜葉,煮得稀爛,

散發(fā)著一股難以形容的、混著酸餿氣的濃烈味道。這味道平日里讓我作嘔,

此刻卻像帶著魔力,勾引著我空癟的腸胃。四周沒人。彩云姐去割草了,伯母在堂屋納鞋底,

大伯還沒放學(xué)。那酸餿氣越來越濃烈,胃里的抓撓變成了劇烈的絞痛。腦子里一片空白,

只剩下一個念頭:吃。我像被鬼附了身,顫抖著伸出手,飛快地從豬食槽邊緣,

抓起一小把濕漉漉、黏糊糊的豬食,也顧不上那刺鼻的氣味和沾著的臟東西,猛地塞進(jìn)嘴里,

胡亂地往下咽。又冷又膩,一股濃烈的酸敗味直沖天靈蓋,惡心得我?guī)缀跻鲁鰜怼?/p>

可胃得到了暫時的、虛假的滿足。我閉著眼,拼命往下咽。“我的老天爺??!你在干啥?!

”一聲尖利得變了調(diào)的驚叫,像一道炸雷在我頭頂劈開。我渾身血液瞬間凍住,

僵硬地轉(zhuǎn)過頭。伯母王金鳳站在豬圈門口,手里還拿著納了一半的鞋底,眼睛瞪得像銅鈴,

死死盯著我沾著豬食渣子的手和嘴角,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

只剩下一種近乎驚駭?shù)膽K白。我嚇得魂飛魄散,“哇”地一聲把嘴里的東西全吐了出來,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完了!這下死定了!我絕望地閉上眼,等著那劈頭蓋臉的怒罵和巴掌。

預(yù)想中的風(fēng)暴沒有降臨。死一樣的寂靜。過了仿佛一個世紀(jì)那么久,

我聽到一聲極其壓抑的、沉重的吸氣聲。我哆嗦著,偷偷睜開一條眼縫。伯母還站在那里,

臉上的驚駭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極其復(fù)雜的表情。

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又像是瞬間明白了什么極其可怕的事情。她死死咬著下唇,

嘴唇都咬白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那雙平日里總是噴著怒火的眼睛,此刻死死盯著我,

里面翻涌著驚濤駭浪,有憤怒,有難以置信,但更多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痛楚?

她什么也沒說。沒有罵我,沒有打我。只是猛地轉(zhuǎn)過身,肩膀似乎垮了一下,

然后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后院,腳步又快又重,像要踩碎什么。留下我一個人,

渾身冰冷地站在豬圈旁,胃里翻騰著惡心和巨大的恐懼,還有一絲茫然。那天晚飯,

氣氛詭異得可怕。桌上難得地?cái)[了一碟子炒雞蛋,黃澄澄的,油汪汪的,香氣撲鼻。

大伯和彩云姐都愣住了,看看雞蛋,又看看陰沉著臉、一聲不吭扒拉著碗里稀飯的伯母,

誰也不敢動筷子?!俺园?!都愣著干啥?等著我喂?”伯母突然把筷子往碗上一拍,

聲音還是硬邦邦的,帶著慣有的不耐煩。但她自己卻飛快地夾了一大塊雞蛋,“啪”地一聲,

不由分說地丟進(jìn)我面前的碗里。油星濺到我手背上,燙了一下。

我看著碗里那塊金黃的、誘人的炒雞蛋,又看看伯母那張依舊板著、卻不再看我的臉,

愣住了。彩云姐和大伯也驚訝地看著伯母?!翱词裁纯??吃!”伯母吼了一聲,低下頭,

繼續(xù)扒拉她那碗稀飯,動作又快又猛,仿佛跟碗里的飯有仇。5.我拿起筷子,手抖得厲害。

夾起那塊雞蛋,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嘴里。真香啊,油潤潤的,帶著雞蛋特有的醇厚味道,

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東西。溫?zé)岬氖澄锘M(jìn)空蕩蕩的胃里,

一股奇異的暖流瞬間涌遍全身,鼻子猛地一酸,眼淚毫無征兆地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砸進(jìn)碗里的稀飯中。伯母扒飯的動作停住了。她沒抬頭,也沒看我,只是又夾了一大塊雞蛋,

再次重重地丟進(jìn)我碗里。這一次,力道輕了一些。“哭啥?吃飯!”她的聲音依舊很沖,

像裹著沙礫,但砸在耳朵里,卻不再那么冰冷刺骨。那硬邦邦的外殼底下,

似乎裂開了一道縫隙,艱難地透出了一絲極其微弱、卻真實(shí)存在的暖意。

日子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撥動了一下,開始朝著一個不同的方向緩慢流淌。

后院豬圈旁那驚駭而沉默的對視,像一塊投入死水的石頭,激起了一圈圈漣漪,漸漸蕩開,

悄然改變著這個屋檐下的溫度。伯母王金鳳那張慣常緊繃、刻薄的臉,

線條似乎柔和了那么一絲絲。她依舊風(fēng)風(fēng)火火,依舊指派活計(jì),聲音也還是又硬又沖,

像敲打一塊頑鐵。但那些指派里,少了幾分往日的戾氣和挑剔。

她不再用那種刀子似的、仿佛能剜下你一層皮的眼神死盯著我。偶爾,

在我低頭掃地或者費(fèi)力地踮腳往鍋里添水的時候,能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我背上,

不再是審視和厭惡,而是帶著一種……一種不易察覺的打量?那目光停留的時間很短,

一旦我有所察覺地回頭,她便立刻移開視線,要么轉(zhuǎn)身去罵堂哥有田懶骨頭,

要么繼續(xù)用力地搓洗盆里的衣服,仿佛剛才那一眼只是我的錯覺。

飯桌上的變化最是無聲卻有力。那碟咸菜的位置,不再是我唯一能碰觸的領(lǐng)域。

伯母夾菜的動作依舊粗魯,常常是“啪”地一下,

把一筷子青菜或者幾片油汪汪的臘肉直接摁進(jìn)我的碗里,力道大得碗底都跟著一震。

她從不看我,也不說話,仿佛那只是她順手完成的一個再自然不過的動作。

有時候是幾塊燉得軟爛的土豆,有時候是難得一見的、煎得兩面焦黃的豆腐。

這些帶著油星和暖意的食物落入碗中,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每一次都激起一圈微小的、溫暖的漣漪。我依舊埋頭干活,依舊沉默寡言,

像只受驚的小獸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心底那層厚厚的、凍得發(fā)硬的殼,

在那一次次“啪”地落入碗中的溫?zé)崾澄锢?,在那偶爾掠過的、不再冰冷的視線中,

開始一點(diǎn)點(diǎn)、極其緩慢地融化、剝落。一種陌生而酸澀的東西,

悄悄地在心尖最柔軟的地方滋生、匯聚。那個轉(zhuǎn)折點(diǎn),發(fā)生在一個悶熱的午后。

我蹲在院子角落的洗衣盆邊,用力搓洗著一件堂哥沾滿泥巴的粗布褂子。

汗水順著額角流進(jìn)眼睛里,又咸又澀。洗衣板粗糙的棱角磨得手心生疼。伯母從屋里出來,

端著一盆剛和好的玉米面,準(zhǔn)備貼餅子。她走過我身邊時,腳步頓了一下?!八姥绢^,

沒吃飯?。坑命c(diǎn)勁!”她習(xí)慣性地甩過來一句,語氣依舊沖。我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沒敢抬頭,只是更加用力地搓洗,手心的刺痛感加劇了。突然,我腳下一滑!

大概是蹲得太久腿麻了,也可能是地上的肥皂水太滑溜。整個人失去平衡,驚叫一聲,

手忙腳亂地想抓住什么,卻只帶翻了旁邊的洗衣盆!“嘩啦——!

”一大盆渾濁的、泛著肥皂泡的臟水,連同里面沒洗完的衣服,劈頭蓋臉地潑了我一身!

冰冷的水瞬間浸透單薄的衣衫,刺骨的涼意激得我渾身一哆嗦。更要命的是,

那盆水不偏不倚,也濺到了旁邊伯母的褲腿和布鞋上,留下大片深色的濕痕。我徹底懵了,

渾身濕透地跌坐在水洼里,驚恐地看著伯母瞬間沉下來的臉。完了!闖大禍了!

弄臟了她的褲子和新做的布鞋!還弄翻了洗衣盆!她一定會打死我的!

巨大的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心臟,窒息感讓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眼淚不受控制地洶涌而出,混合著臉上的臟水往下淌。

伯母王金鳳低頭看著自己濕透的褲腳和鞋面,

又看看跌坐在泥水里、嚇得面無人色、抖得像秋風(fēng)里最后一片葉子的我。

她臉上的肌肉劇烈地抽搐了幾下,眉頭死死擰成了一個疙瘩。那雙總是噴著怒火的眼里,

此刻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被弄臟衣物的惱怒,有對我笨手笨腳的本能斥責(zé),

但更多的,是一種猝不及防撞見巨大恐懼和絕望時的震動。6.時間仿佛凝固了。

預(yù)想中的狂風(fēng)暴雨沒有降臨。伯母的胸膛劇烈起伏了幾下,像在強(qiáng)行壓抑著什么。最終,

她只是極其煩躁、極其粗魯?shù)亓R了一句:“哭哭哭!就知道哭!嚎喪呢?還不快滾起來!

等著水把你泡發(fā)了?”她嘴上罵得兇,動作卻完全相反。她猛地彎腰,

一把抓住我濕透的胳膊,那力道很大,帶著不容抗拒的蠻橫,

幾乎是把我從冰冷的泥水里硬生生拽了起來。然后,她像拖麻袋一樣,把我往屋里拖。

“笨手笨腳,洗個衣服都能把自己淹死!沒用的東西!”她一邊罵罵咧咧,

一邊把我推進(jìn)她那間小小的、光線昏暗的臥房,“濕成這樣,想病死?。?/p>

給老娘添棺材本是不是?趕緊的,把這身濕皮給我扒下來!

”她粗暴地拉開一個掉了漆的舊木箱,在里面翻找著,動作又快又急,弄得箱子哐當(dāng)響。

最后,她扯出一件疊得整整齊齊、但明顯洗得發(fā)白、打著補(bǔ)丁的舊褂子,

看樣式像是彩云姐穿小了的,還有一條同樣舊的褲子,“啪”地一聲摔在我旁邊的床上。

“換上!”她命令道,語氣依舊惡狠狠的,眼睛卻不看我,而是盯著門口,

仿佛多看一眼都嫌煩,“換好了趕緊滾出來!別磨磨蹭蹭裝死!盆翻了不知道扶?

衣服潑了不知道撿?等著老娘給你收拾爛攤子?”她罵完,像一陣風(fēng)似的沖出了屋子,

“砰”地一聲帶上了門。狹小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一個人,濕衣服黏在皮膚上,冰冷刺骨。

我呆呆地站著,看著床上那套雖然破舊但干凈整潔的衣褲,

耳邊還回響著伯母那連珠炮似的、兇巴巴的罵聲。可奇怪的是,這一次,那罵聲鉆進(jìn)耳朵里,

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冰冷刺骨、帶著尖利的倒刺。它們砸在心上,

帶著一種奇異的、滾燙的溫度。剛才被她拽起來時,胳膊上那生疼的力道,

此刻清晰地殘留著,卻奇異地帶走了跌入泥水時的冰冷和絕望。那力道,是粗魯?shù)模?/p>

是蠻橫的,卻也是……有力的,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支撐。我慢慢地、顫抖著伸出手,

拿起床上那件舊褂子。布料是粗糙的,卻帶著陽光曬過和樟腦丸混合的、干凈溫暖的氣息。

我脫下濕透的、散發(fā)著肥皂水和泥腥味的破衣服,換上干爽的舊衣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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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25-08-09 01:1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