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紅光機械廠舊址。時間在這里仿佛被按下了暫停鍵，又像是被粗暴地遺棄。銹跡斑斑的鐵門半敞著，鎖鏈早已不知所蹤，只留下被風雨侵蝕得看不出原色的門柱。巨大的廠區(qū)空曠得嚇人，昔日轟鳴的車間只剩下骨架般的鋼梁，默默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破碎的玻璃窗像空洞的眼窩，風穿過空洞的廠房，發(fā)出嗚嗚的悲鳴，卷起地上厚厚的、混雜著油污和枯葉的塵土。空氣里彌漫著鐵銹、腐爛木頭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屬于廢墟的荒涼氣味。
余生生跟在鷺傾身后，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瓦礫和荒草之間。每一步都帶起一小片煙塵，撲在洗得發(fā)白的褲腳上。她懷里緊緊抱著那個舊帆布包，指尖隔著粗糙的布料，能感受到日記本堅硬的棱角和扳手冰冷的金屬觸感。心跳得很快，不是因為勞累，而是因為一種近乎朝圣般的緊張和微弱的希冀。
他們繞過倒塌的原料棚，穿過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組裝車間——如今只剩下幾臺被拆得七零八落、覆蓋著厚厚銹跡的巨大機器殘骸，像史前巨獸的骸骨。最終，鷺傾停在了一排低矮的、同樣破敗不堪的紅磚平房前。門楣上掛著一塊歪斜的木牌，上面的紅漆早已剝落大半，只能勉強辨認出“工會”兩個模糊的字跡。
門虛掩著，推開時發(fā)出刺耳的“嘎吱”聲，揚起一片更濃的灰塵。屋里光線昏暗，只有一扇高而小的窗戶透進些許天光，照亮空氣中飛舞的塵埃顆粒?？繅α⒅鴰着磐瑯勇錆M灰塵、搖搖欲墜的木制檔案柜，大部分柜門都敞開著，里面塞滿了泛黃的紙張和牛皮紙袋，很多已經(jīng)散落在地上，被厚厚的灰土覆蓋?？諝饫锸菨庵氐募垙埫棺兒蛪m土混合的味道，嗆得余生生忍不住掩鼻輕咳了一聲。
一個頭發(fā)花白、身形佝僂的老人蜷縮在屋子最里面一張同樣布滿灰塵的舊藤椅上打盹。聽到動靜，他慢悠悠地睜開渾濁的眼睛，眼神有些渙散地看向門口的不速之客。
“找誰?。俊崩先说穆曇羯硢〉孟衿骑L箱，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鷺傾走上前幾步，姿態(tài)放得很低，聲音清晰而沉穩(wěn)：“老師傅，打擾您了。我們想查點紅光廠老早以前的人事資料，不知道還……有沒有？”
老人渾濁的眼珠在他們兩人身上轉(zhuǎn)了一圈，尤其是在余生生那張年輕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重表情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才慢吞吞地開口：“廠子都沒了……多少年咯……檔案？爛的爛，丟的丟……早沒人管嘍……”他揮了揮枯瘦的手，帶起一小片灰塵，“自個兒看吧……能找到啥是啥……別指望嘍……”說完，他又闔上了眼睛，仿佛剛才的對話耗盡了他的力氣，重新沉浸到自己的瞌睡中。
希望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迅速癟了下去。余生生看著眼前這如同被時光遺忘的、狼藉一片的檔案墳墓，心沉到了谷底。這怎么找？大海撈針？
鷺傾卻似乎早有預料。他臉上沒有任何失望的表情，只是平靜地點點頭：“謝謝老師傅?！彼D(zhuǎn)頭看向余生生，眼神示意了一下那些檔案柜，“分頭找。關(guān)鍵詞：人事檔案，1997-1998年。重點是財務科，姓趙的副科長，還有……”他壓低聲音，“一個叫‘老林’的工人?！?/p>
余生生深吸了一口帶著霉味的空氣，點了點頭。她放下帆布包，走到離自己最近的一個敞開的檔案柜前。柜子里的紙張雜亂無章地堆疊著，有些捆扎著，但繩子早已朽斷；有些則散亂地混在一起，紙張發(fā)黃變脆，邊角卷曲破損。她小心翼翼地抽出一疊，灰塵立刻撲簌簌落下，在昏暗的光線下形成一道迷蒙的煙柱。她屏住呼吸，瞇起眼睛，仔細辨認著那些模糊褪色的油墨字跡。大多是些早已失效的生產(chǎn)報表、工會活動通知、勞保發(fā)放清單……時間跨越混亂，毫無頭緒。
時間在翻動紙張的沙沙聲和飛揚的塵埃中緩慢流逝。指尖很快被灰塵染黑，鼻腔里充斥著陳腐的氣味。余生生機械地翻找著，目光掃過一份份早已失去意義的文件，心頭的失望和焦躁如同藤蔓般滋長。就在她幾乎要放棄，準備換一個柜子時，指尖觸碰到一個相對厚實、保存稍好的牛皮紙袋。紙袋表面用藍墨水寫著：**1998-1998年度 財務科人員考評登記表**。
財務科！
余生生的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迅速而小心地解開紙袋口纏著的、已經(jīng)發(fā)脆的細繩。里面是一疊裝訂在一起的表格。她顫抖著手指，一頁頁翻過去。表格按照科室排列，財務科排在前面。
她的目光如同探針，飛速掃過一行行姓名、職務、考評等級……那些陌生的名字如同流水般滑過。副科長……副科長……找到了！
**趙建國，財務科副科長。** 后面跟著一些早已失效的考評意見和潦草的簽名。
趙建國！這就是日記里那個姓趙的副科長！一個真實存在的名字！不再是日記里模糊的符號！
余生生激動得手指都在發(fā)抖，幾乎拿不穩(wěn)那疊紙。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鷺傾的方向，想分享這個發(fā)現(xiàn)。鷺傾正在屋子另一頭的一個柜子前，同樣在專注地翻找著，側(cè)影沉靜。
她強壓下呼喊的沖動，小心翼翼地用手機拍下了趙建國信息的那一頁。然后，她繼續(xù)往后翻。接下來是普通科員……她需要找“老林”。日記里只提到“老林”，沒有全名。
翻到最后一頁，是財務科所有人員的名單和簽名。余生生的目光一行行掃過那些陌生的簽名：李衛(wèi)國、張紅梅、王建軍……沒有姓林的。
心頭的激動瞬間冷卻了一半。難道老林不是財務科的？她有些茫然。
就在這時，她的目光被名單最下方一個異常的地方吸引住了。那里本該是簽名欄，卻被人用鋼筆粗暴地、深深地劃掉了一大片墨跡，力道之大甚至劃破了紙張。墨跡覆蓋下，似乎原本是有個簽名的。余生生湊近了仔細看，借著窗口透進來的微弱光線，她勉強辨認出，在濃黑的墨團邊緣，還殘留著半個沒有被完全覆蓋的字跡
一個清晰的、豎彎鉤的筆畫，看起來像是……**“林”** 字的最后一筆！
老林？！是他嗎？他的名字被刻意劃掉了？！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余生生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她立刻再次舉起手機，對著那份名單，尤其是那團被刻意涂黑、只殘留半個“林”字筆畫的簽名處，仔仔細細地拍了好幾張照片，各個角度，確保清晰。
“鷺傾！”她終于忍不住，聲音因為激動和緊張而微微發(fā)顫。
鷺傾聞聲立刻走了過來，腳步無聲卻迅速。他看向余生生手機屏幕上的照片，又看了看那份原件。當他看到趙建國的名字和那份名單上被涂黑的簽名殘留時，深湖般的眼底瞬間凝聚起銳利的光芒。他沒有說話，只是迅速拿出自己的手機，對著那份考評登記表和簽名名單也拍下了清晰的備份。
“走?！彼掌鹗謾C，聲音低沉而果斷，眼神示意余生生。
余生生小心地將那份珍貴的登記表放回牛皮紙袋，又將紙袋放回原處——盡量不改變它被發(fā)現(xiàn)時的狀態(tài)。她抱起帆布包，最后看了一眼這間充滿塵埃和秘密的屋子，以及藤椅上似乎早已睡去的老人，跟著鷺傾快步離開了這片被時光遺忘的廢墟。
走出破敗的廠門，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余生生回頭望著那片巨大的廢墟，懷里帆布包中的日記本和扳手沉甸甸地壓著她的手臂。塵埃落定，一個名字和一個被抹去的姓氏浮出水面。趙建國。林（？）。真相的拼圖，似乎找到了第一塊帶著血色污漬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