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那雙火眼金睛在人群里掃視,很快就鎖定了一個(gè)白發(fā)白須、慈眉善目的老神仙。
正是太白金星。
孫悟空身形一晃,便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了太白金星的身后。
“老倌兒。”
太白金星正捻著胡須,看得入神,被這冷不丁的聲音嚇得胡子都揪下來兩根。
他一回頭,看到是孫悟空那張放大的猴臉,頓時(shí)撫著胸口,沒好氣地說道:“大圣,如今你也是佛了,怎地還學(xué)不會(huì)走路出點(diǎn)聲響?我這把老骨頭,可經(jīng)不起你這么嚇?!?/p>
孫悟空嘿嘿一笑,用胳膊肘捅了捅他:“老倌兒,這熱鬧好看么?”
太白金星眼角的余光瞟了瞟西方教那邊鐵青的臉色,壓低了聲音:“何止是好看,這幾百年,就數(shù)今天這場戲最精彩?!?/p>
“既然好看,那就不該讓它這么快就收場,對不對?”孫悟空湊得更近了,金色的眼瞳里閃著精光,“那幫禿驢,仗著自己如今氣運(yùn)昌隆,都快把狀告到玉帝的凌霄寶殿,變成他們自家的衙門了。今天敢借斬仙臺(tái)殺一個(gè)散仙,明天是不是就敢借這斬仙臺(tái),來定我們天庭仙官的罪了?”
太白金星捻著胡須的手指微微一頓。
他渾濁的老眼里,精光一閃而過。
他知道,這猴子看著粗野,心里卻比誰都明白。
這話,是說到點(diǎn)子上了。
天庭與西方教,明面上和和氣氣,暗地里卻一直在爭奪三界的話語權(quán)。
今天這事,往小了說,是懲治一個(gè)狂徒;往大了說,卻是西方教對天庭司法權(quán)的一次試探與挑釁。
“大圣說笑了?!碧捉鹦谴蛄藗€(gè)哈哈,臉上依舊是那副和事佬的模樣,“天規(guī)森嚴(yán),自有法度。那陸凡殺孽深重,乃是事實(shí),我等也不好公然違逆天條啊。”
“俺老孫沒讓你違逆天條?!睂O悟空哼了一聲,“俺只是想說,天條里可沒寫,包庇殺人兇手的寺廟,就該被護(hù)著。也沒寫,一個(gè)為父母報(bào)仇的孝子,就活該形神俱滅?!?/p>
“他有罪,罰他,廢他修為,打他入輪回受苦,俺老孫沒意見。可要是想借著天庭的地盤,用天庭的刀,來揚(yáng)佛門的威風(fēng),順便把咱們天庭的臉面踩在腳底下......”
孫悟空沒有把話說完,只是冷笑了一聲。
太白金星聽懂了。
他捋了捋自己那兩根被揪下來的胡須,慢悠悠地開口:“法理之外,亦有人情。此事關(guān)乎天庭威嚴(yán),斷罰之時(shí),確實(shí)需要審慎,審慎吶......”
他沒有明確表態(tài),但“審慎”兩個(gè)字,已經(jīng)足夠了。
孫悟空咧嘴一笑,目的達(dá)成。
他又在人群里尋找起來。
這一次,他的目光越過了天庭的仙官,投向了西邊那片寶光莊嚴(yán)的陣營。
在那群佛陀菩薩之中,有一個(gè)身材高大、手持降妖寶杖的羅漢。
他神情木訥,面帶愁苦,看著斬仙臺(tái)上的陸凡,眼神復(fù)雜,既有佛門弟子的不忍,又有對那份滔天殺業(yè)的驚懼。
正是沙悟凈,如今的南無金身羅漢。
孫悟空徑直走了過去。
沙悟凈看到孫悟空,臉上那份愁苦之色更濃了。
他雙手合十,躬身行禮:“大師兄?!?/p>
孫悟空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將他從佛陀的隊(duì)列里拖了出來,拉到一旁。
“沙師弟,你如今做了金身羅漢,倒是威風(fēng)。怎么,見了師兄,倒生分起來了?”
“大師兄說笑了,悟凈不敢?!鄙澄騼舻椭^,不敢看他的眼睛。
孫悟空冷笑一聲,指著斬仙臺(tái)上的陸凡,“那小子,你也都看見了。你怎么看?”
沙悟凈嘴唇動(dòng)了動(dòng),沒有說話。
“他爹娘慘死,他報(bào)仇,天經(jīng)地義!反倒是那些寺廟里的,包庇兇手在先,還要將人趕盡殺絕,又是哪門子的道理?”孫悟空的聲音里帶上了幾分火氣,“師父教咱們的慈悲,是這么用的嗎?是看著好人被冤,惡人得道嗎?”
“大師兄!”沙悟悟凈猛地抬起頭,臉上滿是痛苦與掙扎,“他......他殺孽太重了!西牛賀洲血流成河,數(shù)千同門喪命于他手,這......這已是入了魔障,回頭無岸了!”
“狗屁的回頭是岸!”孫悟空一拳砸在旁邊的玉石欄桿上,震得欄桿嗡嗡作響,“岸上都是一群要?dú)⑺某鹑?,你讓他回哪個(gè)岸?回去引頸受戮嗎?!”
“俺老孫不跟你辯經(jīng),俺就問你一句話。”孫悟空死死盯著他,“當(dāng)年在流沙河,你吃人無數(shù),比他殺的只多不少。后來師父收了你,可曾讓你為那些被你吃掉的人償命?”
沙悟凈的身體劇烈地一震,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你我?guī)熜值芤粓?,同走過十萬八千里路,同拜過一個(gè)師父。今天,這小子俺老孫保了。等會(huì)兒,你自己掂量?!?/p>
孫悟空說完,松開了手,轉(zhuǎn)身就走。
沙悟凈立在原地,呆了好久。
最終,他只能無奈地嘆了口氣。
回到自己位置的孫悟空目光一轉(zhuǎn),心中又有了計(jì)較。
他知道,要說服那幫固執(zhí)的禿驢,光靠打打殺殺,或是講些歪理,終究是下乘。
李靖、哪吒這些人,能給的是人情上的支持,但撼動(dòng)不了佛門的根基。
想要從道理上徹底壓住凈念菩薩,讓他無話可說,還得請一尊真正的大佛出山。
他抬手,從腦后不著痕跡地拔下一根救命毫毛,含在唇邊,輕輕一吹。
那毫毛迎風(fēng)一晃,便化作了另一個(gè)一模一樣的孫悟空,無論是金甲、神情,還是火眼金睛里那份桀驁,都與本尊別無二致。
這分身得了本尊的意念,沒有驚動(dòng)任何人,身形一矮,便化作一道幾不可見的流光,悄無聲息地遁入了云海之中。
穿云破霧,天風(fēng)在耳邊呼嘯而過。
分身的念頭,便是孫悟空的念頭。
他心里盤算著,師父如今是旃檀功德佛,果位尊崇,在西天說得上話。
平日里,他老人家最不喜摻和這些爭斗之事,只愛尋個(gè)清凈地方,念經(jīng)參禪,逍遙自在。
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迂腐和慈悲,怕是一萬年也變不了。
風(fēng)在耳邊呼嘯,下方的景物從模糊的色塊變得清晰。
山川、河流、城郭,在眼中飛速掠過。
金光沒有在任何名山大川、寶剎禪院停留。
它最終落在了南贍部洲,一處凡人城鎮(zhèn)之外。
甫一落地,一股混雜著腐敗、草藥與絕望的氣息便撲面而來。
眼前的城鎮(zhèn),城門大開,卻不見人來人往的熱鬧景象。
街道上空空蕩蕩,只有幾只野狗在翻檢著垃圾,門窗緊閉的人家,不時(shí)傳出壓抑的咳嗽聲與哭泣聲。
城墻上貼著官府的告示,早已被風(fēng)雨侵蝕得字跡模糊,但“瘟疫”二字,觸目驚心。
這里是一座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