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點,梅雨季的暴雨來得毫無征兆,豆大的雨點砸在“拾光畫廊”的玻璃櫥窗上,噼啪作響,很快就連成一片白茫茫的水幕。櫥窗里陳列的幾幅水彩畫被雨霧暈染得朦朧,像隔著層毛玻璃看過去的舊時光。蘇晚把最后一幅插畫小心翼翼地塞進(jìn)防水畫筒,指尖剛觸到畫筒冰涼的金屬外殼,圍裙口袋里的手機(jī)就瘋狂震動起來,那急促的頻率讓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蘇小姐嗎?”電話那頭是住院部護(hù)士熟悉的聲音,職業(yè)性的冷靜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催促,“你母親的降壓藥明天就斷了,藥房那邊催了好幾次;還有住院費,已經(jīng)催了三次了,今天再不繳,系統(tǒng)就要停掉部分檢查項目了?!?/p>
蘇晚捏著手機(jī)的指節(jié)瞬間泛白,指腹無意識地在畫筒上蹭過,沾了點未干的鈷藍(lán)色顏料,像蹭到了一片凝固的星空?!拔抑懒?,馬上處理?!彼穆曇粲悬c發(fā)緊,掛了電話就抓起帆布包往雨里沖。畫廊藏在老城區(qū)縱橫交錯的巷子里,打車軟件叫了五分鐘,界面上始終顯示“前方擁堵,暫無司機(jī)接單”,而醫(yī)院的繳費窗口四點準(zhǔn)時下班——她必須在那之前趕到。
破舊的電動車是前兩年從二手市場淘來的,剎車早就不太靈便。此刻在濕滑的柏油路上,蘇晚捏緊車把,車胎碾過積水潭,濺起半米高的水花。行至一個十字路口時,黃燈開始閃爍,她咬咬牙,猛擰電門想沖過去,右側(cè)卻突然傳來一陣沉悶的引擎聲。一輛黑色SUV像頭蟄伏的猛獸,沖破雨幕沖了過來,車燈在雨里炸開兩道慘白的光,像兩只淬了冰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
“小心!”路邊有人驚呼。蘇晚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本能地猛打方向盤,電動車“哐當(dāng)”一聲撞在路邊的護(hù)欄上,車座下的鐵皮凹進(jìn)去一塊。她整個人被甩了出去,重重摔在積水里,冰涼的雨水瞬間浸透了衣服,后腦勺磕在路沿上,嗡的一聲響。畫筒從手里飛出去,在地上滾了幾圈,金屬搭扣“當(dāng)啷”一聲磕在SUV的車門上,留下一道淺白色的劃痕,像給黑色的綢緞劃了道指甲印。
雨還在劈頭蓋臉地砸,蘇晚掙扎著撐起身子,膝蓋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疼,低頭一看,牛仔褲的膝蓋處已經(jīng)滲出了暗紅色的血,混著雨水往下淌。她顧不上揉傷口,手腳并用地爬過去撿畫筒——那里面是給少兒出版社的《星空童話》終稿,明天就要送印刷廠付印,要是弄濕了,別說稿費,光是違約金就夠她喝一壺的。
SUV的車門“咔噠”一聲開了,一把黑色長柄傘撐了起來,傘面很大,遮住了半個車身,也擋住了蘇晚的視線。下來的男人穿著深灰色西裝,熨帖的褲腳被他卷到了腳踝,露出的白色襪子沾了點泥點,锃亮的黑皮鞋也濺了水,卻依舊站得筆直,像暴雨里扎在泥地里的松樹,透著股生人勿近的挺拔。他甚至沒看摔在地上的她,先彎腰檢查車門上的劃痕,指尖在那道白痕上輕輕劃了一下,動作輕得像在撫摸什么易碎品。
“抱歉,我……”蘇晚的聲音被灌進(jìn)喉嚨的雨水嗆得發(fā)啞,她想解釋自己不是故意搶道,想說明情況緊急,話剛出口就被男人抬眼打斷。
他的眼睛很亮,是種極淺的褐色,瞳仁里沒映出雨景,也沒映出她的狼狽,像兩塊浸在冰水里的琉璃,透著股拒人千里的冷?!靶捃囐M,”他開口,聲音比雨絲還涼,“或者報保險,你選一個?!?/p>
蘇晚徹底愣住了。她的膝蓋在流血,電動車的后視鏡摔斷了掛在車把上晃悠,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他卻只盯著車門上那道幾乎要湊近了才能看清的劃痕?一股火氣混著委屈猛地沖上喉嚨,她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從帆布包里摸出錢包,翻了半天,只摸出三張皺巴巴的十塊和兩張五塊,總共五十塊。她把錢遞過去,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我只有這么多,夠不夠補(bǔ)你那道金貴的‘傷口’?”
男人的眉峰幾不可察地動了動,目光終于從劃痕移開,落在她滲血的牛仔褲膝蓋處,又掃過她手里那支邊角磕變形的畫筒,喉結(jié)輕輕滾了一下,沒接那五十塊?!暗刂贰!彼贸鍪謾C(jī),屏幕亮起來,是空白的備忘錄界面,“修好車會聯(lián)系你,費用你出?!?/p>
“不用了?!碧K晚把錢塞進(jìn)他西裝外側(cè)的口袋,紙幣上還帶著她手心的潮氣。她扶著電動車的車把站起來,車鏈條發(fā)出一陣刺耳的“吱呀”聲?!熬彤?dāng)我賠給你的,下次開車看清楚點,別在路口橫沖直撞?!?/p>
她推著車沒走兩步,身后傳來引擎啟動的聲音。黑色SUV緩緩跟了上來,車窗降下,露出男人線條分明的側(cè)臉,雨水打濕了他額前的碎發(fā),貼在光潔的額頭上,倒比剛才柔和了些?!吧宪嚕宜湍闳メt(yī)院?!?/p>
“不用。”蘇晚頭也不回,腳步卻慢了些——畫筒的重量好像有點不對勁。
“你的畫筒在漏水?!彼穆曇舾糁昴粋鱽恚桓?,卻清晰地鉆進(jìn)她耳朵里。
蘇晚猛地停住,低頭一看,畫筒的接縫處果然滲出了淡藍(lán)色的顏料,像一條小小的藍(lán)河,順著筒身往下淌。那是她畫了半個月的銀河,星星的光暈暈染了三層才調(diào)出的顏色。她咬了咬下唇,嘗到一絲血腥味,雨水混著什么溫?zé)岬臇|西從眼角滑下來,快得像流星,剛碰到下巴就消失了。
最終,她還是上了車。副駕駛座干凈得像沒人坐過,皮革上彌漫著淡淡的雪松味,和他身上的氣息一樣,清冽,帶著距離感。他沒再說話,專注地握著方向盤,雨刷器在玻璃上規(guī)律地左右擺動,“唰唰”聲像在切割這段沉默的路程。
蘇晚把畫筒緊緊抱在懷里,用包里的紙巾拼命堵住漏水的地方,可顏料還是不聽話地往外滲,染藍(lán)了她的袖口。膝蓋的疼一陣陣傳來,像有小針在扎。她看著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老城區(qū)的磚墻、斑駁的店鋪招牌、路邊狼狽奔跑的行人,突然覺得很荒謬——二十分鐘前,她還在畫廊里對著畫稿修改最后一顆星星的亮度,現(xiàn)在卻坐在一個陌生男人的車?yán)?,渾身濕透,像只被雨打蔫的流浪貓?/p>
車在醫(yī)院門診樓門口停下時,男人從后座拿了把傘遞過來?!靶捃囧X,我會讓助理聯(lián)系你?!彼恼Z氣依舊平淡,聽不出是生氣還是別的什么情緒。
蘇晚接過傘,沒道謝,推開車門就沖進(jìn)了雨里。她的帆布包還放在副駕駛座上,可她此刻只想趕緊繳完費去看母親。她沒回頭,自然也沒看到,那輛黑色SUV在原地停了很久,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醫(yī)院大廳的玻璃門后,才緩緩駛離。
駕駛座上,陸則衍看著手機(jī)屏幕上剛彈出的消息——“陸總,城東地塊的競標(biāo)對手突然加價五百萬,我們要不要跟進(jìn)?”——他皺了皺眉,指尖在屏幕上敲下“暫緩”兩個字,目光卻不經(jīng)意掃過副駕駛座。那里孤零零躺著一枚櫻花胸針,銀色的花瓣被雨水打濕,其中一片斷了角,像被誰不小心碾碎的春天,在黑色的座椅上,顯得格外刺眼。他伸手把胸針撿起來,放在掌心,冰涼的金屬觸感里,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她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