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油星子在鍋底炸開的瞬間,林秀芝手背上濺了個紅點兒。她沒顧上疼,顛了顛鍋,
青椒炒肉的香味混著米飯的熱氣漫出來,剛夠壓下客廳里那陣窸窸窣窣的響動。
抽油煙機嗡嗡地轉(zhuǎn)著,像只不停扇動翅膀的鐵蒼蠅,把廚房里的油煙往管道里趕,
卻擋不住客廳里傳來的塑料玩具碰撞聲。那是小侄子明明把樂高撒了一地,
正趴在地毯上胡亂堆砌?!肮霉?,我要喝可樂?!笔q的大侄子亮亮把遙控器摔在沙發(fā)上,
拖鞋趿拉著蹭到廚房門口,校服褲腳沾著泥,是放學(xué)路上在水坑里蹚出來的。他嗓門敞亮,
帶著半大孩子特有的莽撞,“冰箱里有可樂,我看見的?!绷中阒フ亚泻玫姆训惯M鍋里,
湯汁“滋啦”一聲涌上來,她側(cè)了側(cè)身避開,頭也沒回?!氨淅镉絮r榨的橙汁,
早上剛榨的,你媽特意囑咐不讓你們喝碳酸飲料?!薄拔也缓瘸戎岵焕瓗椎模?/p>
”亮亮梗著脖子,跟他爸——林秀芝的大姑姐夫——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犟?!拔覌屨f了,
到姑姑家就能喝可樂,她跟姑姑你打過招呼的!”這話半真半假,
大姑姐昨天確實打電話說孩子要來住兩天,末了提了句“亮亮最近念叨著喝可樂”。
林秀芝當時只當是隨口一說,笑著應(yīng)了句“知道了”,沒承想孩子記這么牢。
五歲的小侄子明明跟著跑過來,小手扒著門框,
奶聲奶氣地學(xué):“我也要可樂……要冰的……”他說話漏風(fēng),門牙剛掉了一顆,
口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滴在洗得發(fā)白的卡通圖案上。林秀芝嘆了口氣,鍋鏟在鍋里攪了攪,
番茄的酸甜味漫出來。她想說“冰的喝了肚子疼”,話還沒出口,防盜門“咔嗒”一聲開了。
張強回來了,公文包往鞋柜上一扔,發(fā)出沉悶的響聲,震得鞋柜上的塑料花顫了顫。
他徑直走向冰箱,拉開門翻了半天,雞蛋盒是空的,眉頭瞬間擰成個疙瘩。“我的雞蛋呢?
”他嗓門陡然拔高,震得明明往后縮了縮,小手趕緊抓住門框。
林秀芝把炒好的番茄雞蛋盛進盤子,用抹布擦了擦手:“早上煎了兩個,孩子剛放學(xué),說餓,
給他們墊墊肚子?!彼f話時盡量讓語氣平和,眼角的余光瞥見張強的臉已經(jīng)沉了下來。
“我昨天特意說的,留兩個雞蛋!”張強“砰”地關(guān)了冰箱門,
鐵皮碰撞的聲音在客廳里回蕩?!澳阊劾锞蜎]我是吧?倆小兔崽子一來,
家里啥好東西都得供著?我上班不要力氣的?連口熱乎的都吃不上?
”亮亮不服氣地嚷嚷:“我媽讓我們來姑姑家吃好的!雞蛋怎么了?我姑愿意給我吃!
”“閉嘴!”張強吼了一聲,唾沫星子噴在亮亮臉上,嚇得孩子往后退了兩步,
眼圈當即紅了。他轉(zhuǎn)向林秀芝,火氣更旺了,“林秀芝我告訴你,這不是雞蛋的事兒!
是你根本沒把我放在眼里!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啊?倆外人一來,我倒成多余的了?
”林秀芝看著他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突然覺得很陌生。這個男人,
早上出門時還笑著跟她說“晚上想吃你做的雞蛋羹”,不過幾個小時,就因為兩個雞蛋,
像是要吃了她。二林秀芝攥著鍋鏟的手緊了緊,指節(jié)泛白,
鍋鏟的木柄被捏出一道淺淺的印子。她深吸一口氣,
試圖壓下喉嚨口的澀意:“你平時不是不愛吃雞蛋嗎?”聲音有點發(fā)飄,
像被風(fēng)吹得晃悠的紙片?!吧现芪医o你煮茶葉蛋,你說膽固醇高,碰都不碰。前天煎荷包蛋,
你說太油,一口沒吃。我以為……”“我以為我以為!”張強打斷她,聲音像砂紙蹭過鐵皮,
“我讓你留你就留,哪那么多廢話?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雞蛋呢?被你吃了?
還是藏起來了?”“我去給你煮,現(xiàn)在就去?!绷中阒マD(zhuǎn)身想打開櫥柜拿雞蛋,
手腕卻被他一把攥住,力道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頭。生疼順著胳膊爬上來,她皺了皺眉,
想掙開,他卻攥得更緊?!艾F(xiàn)在煮?我等得起嗎?”張強甩開她的手,林秀芝踉蹌了一下,
差點撞到灶臺。“我下午還有個會,遲到了你負責(zé)?林秀芝我算是看透你了,胳膊肘往外拐,
自家男人比不上倆外侄!當初真是瞎了眼才娶你!”客廳里,亮亮見姑父沒再瞪他,
偷偷摸過去打開了電視。動畫片的主題曲刺啦啦地響,明明湊過去,
哥倆很快忘了剛才的爭執(zhí),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傻笑。
張強的火氣更旺了:“還敢看電視?作業(yè)寫完了?林秀芝你就慣著吧!等他們爸媽來了,
還得說我這個姑父刻薄,虐待他們!”他一邊說,一邊往客廳走,抬腳就想關(guān)電視?!皬垙姡?/p>
”林秀芝突然喊了一聲,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他從未聽過的冷意。張強的腳頓在半空,
回頭看她。她站在廚房門口,背對著亮著的吸油煙機,臉上一半明一半暗,
眼神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沒什么波瀾,卻透著一股讓人發(fā)怵的寒意?!八麄兪俏业艿暮⒆?,
是我親侄子?!绷中阒ヂf,一字一句,清晰得像刀刻,“不是什么外人。
”“親侄子又怎么樣?能替我掙錢養(yǎng)家?能給我養(yǎng)老送終?”張強冷笑,“在這個家,
我掙錢我最大,我說了算!”林秀芝沒再說話。她轉(zhuǎn)身走到餐桌旁,
桌上擺著三菜一湯:青椒炒肉、番茄雞蛋、涼拌黃瓜,還有一鍋排骨玉米湯。
是她下午四點半接了孩子回來,馬不停蹄忙了兩個小時的成果。張強的碗里,
她特意多盛了兩勺排骨,是他愛吃的肋排。亮亮和明明聞到香味,從沙發(fā)上探過頭來,
咽了咽口水。下一秒,林秀芝猛地抬手,掀了桌子。“嘩啦——”碗碟碎裂的脆響像炸雷,
蓋過了電視聲。湯汁濺了張強一褲腿,溫?zé)岬?,帶著排骨的油星?/p>
番茄雞蛋扣在他新買的皮鞋上,黃澄澄的蛋液順著鞋幫往下流。排骨滾到亮亮腳邊,沾了灰,
他“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哭聲尖利得像玻璃劃過鐵器。三張強愣住了,嘴巴張著,
半天沒合上。他大概從沒見過林秀芝這樣——這個永遠低眉順眼,
受了委屈只會掉眼淚的女人,居然敢掀桌子。林秀芝胸口劇烈起伏,像拉到極致的風(fēng)箱,
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疼。眼里像燃著兩簇火,卻沒再看他,轉(zhuǎn)身進了臥室,“砰”地關(guān)上了門,
震得墻上的結(jié)婚照都晃了晃。照片上的她穿著租來的紅裙子,笑得一臉傻氣,
依偎在張強身邊,他摟著她的肩,眼神里滿是得意。門外傳來張強的怒罵,還有孩子的哭聲,
亂糟糟的,像一鍋煮沸的粥?!傲中阒ツ惘偭耍 薄澳憬o我滾出來!”“看我怎么收拾你!
”這些話像冰雹一樣砸在門板上,卻穿不透那層薄薄的木頭。林秀芝靠在門板上,
耳朵里嗡嗡響,那些聲音漸漸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幾年前的夏天,
空氣里彌漫著的西瓜味和痱子粉味。那年暑假,張強的外甥女,也就是他妹妹的女兒,
住了半個月。小姑娘十歲,梳著羊角辮,正是挑食的年紀。林秀芝每天變著花樣做飯,
早上六點起來熬小米粥,配著她親手做的蔬菜餅;中午燉魚燒肉,怕孩子嫌膩,
特意炒兩個清淡的素菜;晚上怕孩子積食,熬綠豆湯,蒸南瓜餅。有天中午做了可樂雞翅,
小姑娘愛吃,一口氣吃了六個。林秀芝笑著說:“慢點吃,鍋里還有,不夠妗妗再給你做。
”她自己一口沒嘗,全留給了孩子。結(jié)果下午三點多,張強的妹妹就打來了電話,
語氣不陰不陽的?!吧┳影。ゆじ掖螂娫捘?,說在你家頓頓就那幾樣菜,吃都吃膩了。
她想吃個蝦,你都舍不得買。是不是我沒給你錢???要是手頭緊,跟我說,別委屈了孩子。
”林秀芝當時握著電話,站在廚房的地板上,半天說不出話。前一天剛買了大蝦,白灼的,
小姑娘說腥味重,一口沒碰,最后全倒了。她想解釋,張了張嘴,
卻聽見對方在那頭跟她婆婆說:“媽你看,我就說讓妞妞別去,嫂子那人小氣,
肯定虧待孩子?!彪娫挶黄牌沤恿诉^去,老人家咳了兩聲:“秀芝啊,妞妞還小,嘴刁,
你多擔(dān)待。都是一家人,別讓人說咱們刻薄。”林秀芝“嗯”了一聲,掛了電話。廚房里,
中午剩下的可樂雞翅還在盤子里,她看著,突然覺得很餓,卻一點胃口也沒有。
更氣人的是晚上,張強回來,他妹大概又跟他念叨了什么。他進門換了鞋,
第一句話就是:“你也是,孩子來了,多買點好的。我妹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
別讓她覺得咱們怠慢。”林秀芝想問,那我呢?我起早貪黑伺候,
買菜錢是我從生活費里省出來的,換來一句“小氣”,一句“怠慢”,你怎么不說?
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她總覺得,一家人,忍忍就過去了。四臥室門被敲響了,
是張強的聲音,比剛才低了點,卻帶著一股憋不住的不耐煩?!澳泗[夠了沒有?
孩子在這兒呢,像什么樣子?傳出去人家不說我笑話你?”林秀芝沒理他。她走到床邊坐下,
床板有點硌人。這張床還是他們結(jié)婚時買的,用了十年,彈簧早就松了。
她看著床頭柜上的臺燈,燈罩上沾著一層灰,是上周擦過的,又落了灰。這個家,
好像什么都在慢慢變舊,只有她的委屈,像春天的草,一茬接一茬地長。
腦海里的畫面又切換到去年春節(jié),空氣里飄著鞭炮的火藥味,
還有婆婆身上那股常年不散的樟腦丸味。年三十晚上,她從下午兩點就扎進廚房。
張強的爸媽、姐姐、妹妹,連同他們的配偶和孩子,滿滿一屋子人,連陽臺都站了兩個。
客廳里笑聲不斷,搓麻將的嘩啦啦響,嗑瓜子的咔嚓聲,電視里的春晚歌舞聲,
熱鬧得像集市。她一個人在廚房忙,油煙機嗡嗡響,像只永遠不知疲倦的蟬。
熱油濺在胳膊上,火辣辣的疼,她隨手抓過旁邊的抹布擦了擦,繼續(xù)切菜。燉肉的鍋太沉,
她端起來的時候沒站穩(wěn),差點燙到手,鍋沿在灶臺上磕出個坑。八點多,菜終于上齊了。
滿滿一桌子,涼菜熱菜湯,擺得冒尖。她解下圍裙,想去洗把手,剛走到客廳門口,
就聽見婆婆跟小姑子坐在沙發(fā)上說話,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地鉆進她耳朵里。
“秀芝這菜做的,也就那樣,油放太多了,膩得慌?!逼牌培局献樱铝藗€皮,
“你看這魚,燉得太老,肉都柴了?!毙」米于s緊附和:“就是,還沒我做的好吃。
要我說啊,女人家,連頓飯都做不好,算什么本事?當初要不是看她老實,
我才不同意我哥跟她好呢。”林秀芝站在原地,腳像灌了鉛。她看向張強,他正跟姐夫碰杯,
笑得滿臉通紅,好像完全沒聽見這話。她又看向自己的兒子,
六歲的小宇正被小姑子家的孩子搶了玩具,癟著嘴想哭,卻沒人管。等她洗手出來,
桌子已經(jīng)坐滿了。大人小孩擠在一起,說說笑笑,沒人給她留位置,連孩子都占了個座。
張強見她過來,指了指廚房門口的小馬扎:“你就坐那兒吃吧,擠擠,都是一家人,
不在乎這個?!彼龥]坐。她走到陽臺,看著外面別人家窗戶里透出的暖光,
聽著遠處零星的鞭炮聲,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掏走了一塊。后來,等大家都吃完了,
婆婆又指使她收拾碗筷。桌上剩下些殘羹冷飯,湯汁灑得到處都是,骨頭扔得像小山,
像被一群餓狗舔過一樣。她蹲在地上,一片一片撿著碎骨頭,手指被扎破了,滲出血珠,
滴在油膩的地板上,很快暈開一小朵紅。那天晚上,她刷碗刷到半夜,水冰得刺骨,
凍得她手指發(fā)麻。客廳里的人早就散了,張強在臥室里打呼嚕,睡得很香,嘴角還帶著笑,
大概是夢到了什么好事。五敲門聲停了,外面?zhèn)鱽韽垙姾搴⒆拥穆曇簦?/p>
大概是給他們開了可樂,還拆了包薯片?!皠e哭了,等會兒姑父帶你去買玩具。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的溫柔,是林秀芝很久沒聽過的。林秀芝走到窗邊,
掀開窗簾一角往下看。樓下的老槐樹被風(fēng)吹得晃,葉子嘩嘩響,
像她心里那些沒說出口的委屈,晃了這么多年,也沒個停歇。她想起剛結(jié)婚那會兒,
她和張強在城中村租了個小單間,十五平米,放下一張床、一個衣柜,就沒多少地方了。
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冰窖,日子苦,但她覺得有奔頭。兩人約定好,攢錢付個首付,
在兒子學(xué)校附近買個小房子,不用太大,五十平米就行,能讓孩子上學(xué)方便點。她省吃儉用,
衣服穿了好幾年都舍不得換,領(lǐng)口磨破了,就翻過來縫上繼續(xù)穿。買菜專挑傍晚打折的,
肉價貴的時候,就買塊豆腐燉白菜。張強說他工資卡交給她管,可每次她想存起來,
他總有理由要回去。今天他媽說腰酸,要買保健品;明天他妹夫說生意周轉(zhuǎn)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