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更迭,學館門前那株老槐樹又添了一圈年輪。
學年終了,歸鄉(xiāng)在即,我鼓起勇氣約蕭景同歸江南。
臨行前那日,幾位熱心好友將我按在妝臺前,不容分說。胭脂水粉、螺子黛、口脂……纖纖玉指在我臉上描摹點染,足足耗了一個時辰。
鏡中人眉眼輪廓依舊,卻似被一層柔光籠罩,眼波流轉間,平添幾分難以言喻的嬌嫵。
「瞧!這可是時下京中最時興的『慵妝』!」鵝黃衫舍友得意地端詳著,信誓旦旦;
「保準迷暈你的裴玉郎?!?/p>
她們又不由分說,翻出一條月白云錦裁就的齊胸襦裙,配上一雙軟緞繡鞋,為我換上。
「婉兒啊婉兒,」柳綠裙的舍友撫掌驚嘆:
「你平日只穿那身學舍青衫,真真是明珠蒙塵。這模樣,妥妥的館花魁首!」
雖覺她們夸大,鏡中映出的容顏,確比素日清麗明艷許多,連自己看了都微微失神。
拉著箱籠走出翰醫(yī)館大門時,蕭景已在垂柳下靜候。
晨光熹微,透過婆娑柳葉的縫隙,在他素來清冷的眸子里灑下斑駁跳動的溫柔光點。
我行至他身側站定。
他似乎微微一怔,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片刻,才低聲道:
「……長高了?」
我垂首,盯著自己新換的軟緞繡鞋鞋尖:「新鞋……略厚底?!?/p>
蕭景唇角微彎,極其自然地伸手,接過了我臂彎間的箱籠提手:
「既穿得這般好看……」他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便莫提重物了?!?/p>
他說我好看……
頰上瞬間飛起兩抹滾燙的霞云,心尖像被羽毛輕輕搔過。
慌亂間,我瞥見箱籠外側錦囊口,竟露出信箋一角——正是我熬了一整夜,反復斟酌刪改,最終只余下最含蓄一行的那封情詩。
心悅君兮,愿逐月華流照君。
整段歸程,那錦囊如同揣著一團火,灼得我坐立難安。
直至客船緩緩靠上江南熟悉的碼頭,我仍未尋到勇氣遞出。
更糟的是,剛下船便見姑母那輛熟悉的馬車早已候在岸邊。
「婉兒,姑姑也剛巧回來,正好接你一道回府?!?/p>
姑母笑盈盈地掀開車簾,朝我招手。
心慌意亂之下,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飛快地從箱籠錦囊中抽出那封滾燙的信箋,一把塞進蕭景手中,語無倫次:
「蕭師兄……我……心……」
越是著急,舌尖越是打結。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強迫自己定神,正欲深吸一口氣,將那句演練了千百遍的心意宣之于口……
「聊什么呢,這般熱鬧?」
姑母已行至身側,好奇的目光,精準地落在我塞給蕭景的那張素箋上。
我瞬間垂首,只覺面頰滾燙得能煎熟雞蛋。
卻聽蕭景清越的嗓音響起,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溫和笑意:
「師妹約是……想請我核驗一份藥方數據,方才在船上還與我討論其中幾味藥的配伍?!?/p>
姑母失笑:「我當是何事,這有何難為情的?」
她目光隨意掃過。
我抬眼偷覷,心臟幾乎跳出胸腔,只見蕭景手中展開的素箋上,赫然是密密麻麻的藥性配伍與劑量記錄,那是我為應對館內考核隨手抄錄的筆記。
萬幸,拿錯了。
姑母的馬車駛近,她先行坐入車廂。
蕭景將我的箱籠穩(wěn)穩(wěn)放入車轅后架。
「多謝師兄?!?/p>
我低聲致謝,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氣,卻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失落。
他并未立即退開。
修長的手抬起,帶著夏日清晨微涼的溫度,極輕、極快地揉了揉我的發(fā)頂。
那溫柔的觸感如同電流,瞬間竄遍四肢百骸,我下意識仰首望他。
他微微俯身,清雋的臉龐在晨光中靠近。
四目相對,距離近得能看清他纖長的眼睫,感受到彼此溫熱的氣息無聲交融。
柳岸的風仿佛靜止了。
我屏住呼吸,以為……
他卻并未吻下。
那溫熱的氣息輕輕拂過耳畔,低沉的聲音,只有我能聽清:
「婉兒,你想說的,我皆知?!?/p>
他頓了頓,深潭般的眼眸凝視著我,帶著令人心悸的認真與珍重:
「然此事……不該由你先說?!?/p>
言罷,他直起身,退回那恰到好處的距離。
我望著他深不見底的眼眸,心如擂鼓,耳根一片酥麻,仿佛有無數細小的煙花在血脈中噼啪炸響。
直至與他作別,坐入搖晃的車廂中,那被揉過的發(fā)頂和耳畔的低語,依舊殘留著滾燙的印記。
姑母絮絮叨叨說了好些路途見聞,我半晌才勉強回神。
姑母笑盈盈端詳著我緋紅未褪的臉頰,打趣道:
「往日只道你不愛妝扮,素面朝天。今日這一拾掇,嘖嘖,越發(fā)水靈標致了,這氣色紅潤得……明日陪姑姑去趟凝香閣可好?姑姑給你挑幾樣時新的胭脂水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