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光艱難地透進來,街上行人稀少。寒風像細密的冰針,無孔不入地扎進我單薄的外套里。我蹬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破自行車,鏈條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胃里那把鈍刀隨著每一次蹬踏有節(jié)奏地切割著。腦子里亂成一鍋煮沸的粥:朵朵躺在留觀室的樣子,老婆電話里崩潰的哭喊,虎子抽抽吐白沫……還有那個冰冷的數(shù)字——“八毛”。
當那輛熟悉的、沾滿泥點的破自行車歪歪扭扭沖到小學門口時,早高峰的喧囂才剛剛拉開序幕。汽車喇叭聲、電動車的滴滴聲、小販的叫賣聲、家長們的催促叮囑聲,各種噪音混合成一股巨大的洪流,沖擊著耳膜。我一眼就看見朵朵的班主任李老師,穿著一件深色羽絨服,抱著手臂站在校門內(nèi)側(cè)。她那張平日里還算溫和的圓臉,此刻板得像個鐵秤砣,眼神銳利地掃視著涌入校門的學生和家長。
我費力地從自行車上下來,兩腿軟得像面條,胃部又是一陣劇烈的抽搐。我弓著背,用手死死按住,一步步挪到李老師面前,努力想擠出一個歉意的、討好的笑容??赡槻康募∪饨┯驳萌缤瑑鐾?,那笑容肯定比哭還難看。
“李老師……” 我嗓子干得冒煙。
“張建軍家長!” 李老師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冰冷的穿透力,瞬間蓋過了周圍的嘈雜,像一根針扎進我的耳膜。她眉頭緊鎖,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打在我臉上,“你可算露面了!我正想找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不是我說你,” 她語速很快,帶著明顯的不耐煩和責備,“你們當家長的到底怎么回事?張朵朵最近的學習狀態(tài)簡直是斷崖式下跌!上課魂不守舍,作業(yè)錯誤百出,上周的小測居然只考了七十多分!這在我們班是什么水平?墊底!” 她頓了頓,目光在我憔悴不堪的臉上掃過,語氣稍微緩了一點點,但依舊嚴厲,“我知道你們家可能……最近事情多,但孩子的教育不能耽誤?。≡龠@樣下去,小升初怎么辦?基礎打不牢,以后怎么跟得上?你們做父母的,得多上點心!”
“是,是是,李老師,您說得對,太對了。” 我連連點頭哈腰,腰彎得更低了,胃里的鈍刀隨著每一次點頭的動作攪得更深更狠,額角的冷汗順著太陽穴滑下來,流進脖頸,冰涼一片。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聲音卑微得連自己都唾棄,“最近……家里確實……確實有點特殊情況,朵朵她……身體也不太舒服……我保證!我回去一定好好管,一定盯緊她學習!給您添麻煩了,實在對不起……”
“身體不舒服更要及時看!別耽誤了學習又耽誤了身體!” 李老師嘆了口氣,語氣終于松動了一絲,帶著點無奈,“行了,趕緊帶孩子看病去吧。學習的事,等她身體好了,家長必須重視起來!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她揮了揮手,像是要揮走眼前這個讓她煩心的麻煩,轉(zhuǎn)身走向校門內(nèi),去維持其他學生的秩序了。
“一定!一定重視!謝謝李老師!” 我對著她的背影,又鞠了個躬,嘴里機械地重復著,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涌動的學生潮里。直起身,眼前一陣發(fā)黑,我趕緊扶住旁邊冰冷的鐵柵欄,才沒栽倒。耳邊還嗡嗡回響著李老師那句“墊底”,像魔咒一樣箍著我的腦袋。
我推著破車,失魂落魄地匯入人流。旁邊一個早餐攤飄來濃郁的油條和豆?jié){的香味,那味道鉆進鼻子,非但沒有勾起半點食欲,反而像一只無形的手,猛地攥緊了我飽受折磨的胃袋。胃里那團冰冷的硬塊瞬間膨脹開,劇烈的絞痛排山倒海般襲來,痛得我眼前發(fā)黑,幾乎站立不穩(wěn)。冷汗瞬間濕透了里層的衣服。
不行了……得吃藥……再不壓下去,別說湊錢,我自己就得先趴下。
我?guī)缀跏菓{著本能,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一頭扎進了路邊那家熟悉的社區(qū)藥房。玻璃門上貼著褪色的“醫(yī)保定點”和“感冒藥特惠”字樣。藥房里的空氣混雜著消毒水和各種藥材的復雜氣味。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女店員正低著頭玩手機。
“麻煩……拿盒奧美拉唑腸溶膠囊,還有……鋁碳酸鎂咀嚼片?!?我趴在冰涼的玻璃柜臺上,聲音虛弱得發(fā)飄,一只手緊緊按著胃部,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女店員懶洋洋地抬眼看了看我,沒說話,轉(zhuǎn)身在貨架上熟練地找出我要的兩種藥,放在柜臺上。她拿起掃碼槍,“嘀”的一聲掃過藥盒上的條形碼。
“奧美拉唑28塊5,鋁碳酸鎂18塊,一共46塊5?!?她面無表情地報出價格,眼神示意我付款。
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赴刑場一般,從褲兜深處掏出那張薄薄的、幾乎沒什么分量的醫(yī)???,指尖都在微微顫抖。這是我最后一點渺茫的指望了。我小心翼翼地把卡遞過去,眼睛死死盯著那個小小的刷卡機屏幕。
女店員接過卡,隨意地往POS機上一劃。
屏幕閃爍了幾下,沒有出現(xiàn)熟悉的扣款數(shù)字,反而跳出一個紅色的方框,里面一行小字。
女店員湊近屏幕看了看,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她拿起卡,翻來覆去看了兩眼,又試了一次。POS機發(fā)出“滴”的一聲輕響,屏幕依舊是那個刺眼的紅色方框。
“咦?奇怪了?!彼止玖艘痪洌ь^看向我,臉上露出一種混合著困惑和職業(yè)性疏離的表情,“先生,系統(tǒng)好像有點故障,讀不了您這張卡。您看……要不換張卡?或者現(xiàn)金?”
系統(tǒng)故障?
這四個字像四記重錘,狠狠砸在我繃緊到極限的神經(jīng)上。腦子里“嗡”的一聲,一片空白。不是故障!我知道!是那該死的八毛!是里面連一盒最便宜的藥錢都不夠!一股滾燙的血液猛地沖上頭頂,臉頰瞬間燒得發(fā)燙,耳朵里嗡嗡作響。巨大的羞恥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我。
女店員還在看著我,眼神里那種探究的意味讓我無地自容。仿佛我手里拿的不是醫(yī)???,而是一張偽造的廢紙。我猛地一把抽回那張卡,塑料卡片邊緣刮過玻璃柜臺,發(fā)出刺耳的“滋啦”聲。
“不……不要了!” 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聲音嘶啞變形。抓起柜臺上那兩盒還沒來得及收回的藥,像抓著兩塊燒紅的烙鐵,猛地塞回女店員手里。動作太大,鋁碳酸鎂的盒子差點掉在地上。我不敢看她的表情,猛地轉(zhuǎn)過身,幾乎是踉蹌著撞開了藥房的玻璃門,逃也似的沖進了外面灰蒙蒙的寒冷空氣里。
冷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卻絲毫無法降低我臉上滾燙的羞臊和胃里翻江倒海的劇痛。我扶著藥店門口冰冷的墻壁,佝僂著腰,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胃部的疼痛。冷汗順著額角、鬢角瘋狂地往下淌,滴進脖子里,冰涼一片。
不行……得弄到錢……朵朵的藥費,虎子的病,老婆的腿……還有我自己……我哆嗦著手,在身上的幾個口袋里瘋狂地摸索著。左邊褲兜,空空如也。右邊褲兜,只有一串冰冷的鑰匙。上衣內(nèi)兜……手指觸到一點熟悉的、粗糙的紙張質(zhì)感!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掏出來。是錢!皺巴巴、卷著邊的一疊零錢。我顫抖著手指,在寒風中飛快地清點:一張五十,三張二十,兩張十塊,幾個硬幣……總共一百三十塊。剛才藥費是四十六塊五……一百三……夠了!買藥夠了!
這個念頭像黑暗里迸出的一點火星。胃部的劇痛似乎都因為這微弱的希望而減輕了一絲。我?guī)缀跏沁B滾帶爬地又沖回了藥房。
玻璃門上的鈴鐺被我撞得發(fā)出一串刺耳的亂響。那個女店員被我嚇了一跳,驚愕地看著我去而復返,臉上還帶著汗水和痛苦扭曲的表情。
“藥!那兩種藥!我買!” 我喘著粗氣,把手里那把卷了邊的、帶著體溫的零錢一股腦拍在冰冷的玻璃柜臺上。硬幣“嘩啦”一聲散開,有幾枚滾落到地上。
女店員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柜臺上的錢,眼神復雜。她沒說什么,默默地把剛才那兩盒藥重新拿了出來,然后開始低頭清點那些皺巴巴的紙幣和滾落的硬幣。動作不快,但很仔細。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么漫長。胃里的鈍刀又開始發(fā)力,我死死咬著后槽牙,額頭上青筋突突直跳,冷汗不停地冒出來。
“奧美拉唑28塊5,鋁碳酸鎂18塊,一共46塊5。” 她終于數(shù)清楚了,聲音沒什么起伏,把剩下的錢推還給我,然后把兩盒藥裝進一個小小的白色塑料袋里。
我一把抓過塑料袋和剩下的零錢,像做賊一樣,再次沖出了藥房。寒風灌進喉嚨,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我沖到路邊一個無人的角落,背靠著冰冷粗糙的墻壁,哆嗦著手撕開奧美拉唑的包裝,摳出一粒膠囊,又胡亂撕開鋁碳酸鎂的盒子,掰下兩片白色的藥片,看也不看,一股腦塞進嘴里。沒有水,干澀的藥粉黏在喉嚨壁上,嗆得我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干嘔。我閉著眼,梗著脖子,用盡全身力氣往下吞咽,喉嚨里火辣辣地疼。
苦澀的藥味在口腔里彌漫開,混合著絕望的鐵銹味。剩下的零錢被我胡亂塞回口袋,加起來只有八十三塊五。這點錢,在醫(yī)院那個巨大的窟窿面前,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
我推著那輛破車,漫無目的地在寒冷灰白的街道上游蕩。自行車輪子碾過結(jié)冰的路面,發(fā)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我骨頭縫里擠出來的聲音。胃里的藥還沒起效,那把鈍刀子依舊在緩慢而堅定地切割著,每一次心跳都伴隨著一陣悶痛。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叫囂:錢!錢!錢!朵朵的藥費!虎子的救命錢!老婆的腿……
目光空洞地掃過街邊一家家店鋪:五金店、小飯館、理發(fā)店……它們都緊閉著門,像一張張冷漠拒絕的臉。我的腳步越來越沉,像灌滿了鉛。就在絕望的潮水快要將我徹底淹沒時,街角處,一個褪了色、沾滿灰塵的招牌跳入了眼簾——“老趙音像”。那熟悉的藍色招牌,邊緣已經(jīng)卷起剝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