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里的燈徹夜未滅。
白板上密密麻麻排著名字。
風吹進來,紙張輕輕晃,像什么在呼吸。周行坐在椅子上,盯著那張白紙發(fā)怔。
第十九:周行。
一行字,干脆得像一枚釘子,把他釘在名單上。他不怕死。
怕的是他活著時,看不清。
怕的是——方勤死了十年,死因一行行寫在每個人眼里,卻沒人愿意說一句:
“是我們放棄的。”小吳走進來,聲音啞:“周隊,檔案館的監(jiān)控查到了?!?/p>
“是誰?”
“……是技偵科趙啟文?!?/p>
周行沒動,喉嚨里一陣苦。
趙啟文。
當年匯通案調查組里的技術負責人。
十年過去,他留在局里,做了最安穩(wěn)的人。
他也是最先說“證據(jù)不足”的那批人。小吳咽了口唾沫:“周隊,梁驍不是一個人?!?/p>
“我知道?!?/p>
周行聲音低,“沒有趙啟文,賬本不會活到今天?!薄澳悄?/p>
“先別抓。”
他緩緩站起身,胸口沉得像灌了鉛。
“先查完?!薄安槭裁??”
“最后一個名字?!?/p>
黎明。
檔案室。
燈光白得刺眼。
周行戴著手套,緩慢翻開匯通案的原始卷宗。
一頁頁,都是當年最想不看的東西。他在第七冊“涉案人員供述”里,看見一行最初沒注意的備注:
“錄音人:梁驍”
他指尖收緊。
梁驍不是只在最后才行動。
他從頭就在收集證據(jù)。
甚至在所有人都以為他逃走那年,正是他開始記錄清單。他翻到最后一頁。
紙張舊得一翻就裂開。
上面貼著一張名單影印件,很多字糊掉。
但有一行是新的。
黑色馬克筆,筆跡生硬:“第二十:趙啟文。”
周行閉了閉眼,喉嚨苦得發(fā)澀。
最后一個人——就是趙啟文。
那個一直在他身邊,幫他查案,幫他封卷的人。
十年。
他們一起簽過檔案,一起在走廊里沉默。
他以為那是同一種愧疚。
可趙啟文心里藏著的,是另一種東西。
檔案室的門被推開。
小吳進來,看見那行字,臉色瞬間發(fā)白:“……是他?”“是他。”
周行聲音平靜,像一灘死水。
“梁驍在殺人,他在收尾?!薄八麨槭裁??”
“因為他也是見證人?!?/p>
周行緩緩道,“他看著方勤死,看著賬本被封,看著我簽‘待核查’?!?/p>
“他恨梁驍,也恨我們?!毙青骸澳撬瓡趺醋觯俊?/p>
周行沒說話。
他看著名單最下面那一行,心里忽然明白:
趙啟文不會再藏。
他要親手收尾,把梁驍和所有賬都埋進同一個黑洞。
回辦公室的路上,手機響了。
鈴聲一聲比一聲尖。
他接起:“說。”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低啞聲音:“周隊,你想要梁驍嗎?”
他愣住:“你是誰?”
“趙啟文?!?/p>
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情緒,“我知道他在哪?!敝苄行目谝魂団g痛:“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一個人來。”
“名單,我不要了?!?/p>
“我要結束?!彪娫拻鞌?。
那一瞬,世界安靜得像被雪封住。
周行緩緩吐出一口氣,抬眼看窗外天色發(fā)白。
結束。
這局十年前開始,今天,終于要翻最后一張牌。
舊印刷廠。
還是那個地方。
廢棄的廠房,鐵皮呼啦啦響。
他推開生銹的門,冷風撲面。
屋里沒有燈。
只有一個男人背對著他,蹲在一張破舊桌前。
梁驍,頭發(fā)半白,背影消瘦?!皝砹?。”
梁驍沒回頭,聲音平靜,“看完了嗎?”“看完了?!?/p>
周行聲音低,“你要我來,就是為了讓我親口承認?”“不是。”
梁驍慢慢轉過身,臉上沒有笑,“是要你看一眼,這世界上有比殺人更可怕的事?!薄笆裁??”
“十年沒人看一眼的名單?!?/p>
他把一張紙推過來,紙面上,密密麻麻二十個名字,每一個后面都寫著:
看見。
“看見的人,”
梁驍輕聲說,“比殺人的人更該下地獄?!笨諝饽郎?。
周行看著他,心口一陣陣發(fā)冷。
這局從頭到尾,不是報復。
是見證。
是把每一個躲在光影里的人都拖到血里。梁驍看他,眼里透出一點疲憊:“結束吧?!?/p>
他閉上眼,低聲:“好?!?/p>
門后,腳步聲響起。
趙啟文走出來,眼神空洞,臉色蒼白:“結束?!彼?,亮出一把槍,槍口直指梁驍:“把名單給我?!?/p>
梁驍沒有動,只輕輕笑了:“你怕了嗎?”
趙啟文喉結滾了滾:“你以為我會讓這東西流出去?”
“你不敢。”
梁驍目光平靜,“十年前你不敢簽,今天也不敢開槍?!壁w啟文手一抖。
周行緩緩走上前,把身子擋在兩人之間。
“夠了?!?/p>
他聲音嘶啞,“都看見了,就夠了。”趙啟文眼睛發(fā)紅,指尖一點點收緊。
“對不起?!?/p>
他說,聲音破碎,“我也不想?!薄拔抑馈!?/p>
周行閉了閉眼,喉嚨澀得要裂,“但我們已經在名單上了。”“所以只能一起下地獄。”
趙啟文扣下扳機。
一聲脆響,在空曠的廠房里炸開。
那一聲槍響,像一顆釘子,釘進所有人的胸口。
空氣凝固了。
灰塵一片片從屋頂落下,打在周行的肩上,落在梁驍?shù)念^發(fā)上。
一切安靜得像時間停住。梁驍沒倒下。
他看著趙啟文,眼神沉靜。
趙啟文緩緩把槍放下,臉上沒有勝利,沒有解脫。
只有一種徹底的空。周行站在兩人中間,胸口劇烈起伏。
他看見梁驍手里攥著那張名單,指尖用力到發(fā)白。“結束了嗎?”
他聲音啞得像破布。梁驍緩緩抬頭,目光落在他臉上。
“結束?你覺得這種東西,會結束嗎?”周行沒有回答。
風從破碎的窗吹進來,卷著舊油墨味。
他盯著梁驍,忽然明白,這個人從一開始就沒想逃。
他只是要一個答案。
要他們這些“看見了”的人,哪怕只在死前一刻,也開口承認:
是的,我看過。
趙啟文蹲在墻邊,雙手抱頭,聲音嘶?。骸拔乙詾椤灰徽f,就能過去……”
“沒有過去?!?/p>
梁驍緩緩把名單遞向周行,目光深得像一口枯井。
“你看完了?!?/p>
“剩下的,我不管。”周行接過紙,手在抖。
那張薄薄的紙,重量大得要把骨頭壓碎。
二十個名字,一行一行,一筆一劃,像血寫的。他閉上眼,聲音低:“我看見了?!?/p>
梁驍微微笑,什么都沒再說。
他慢慢轉過身,走到屋子最深處,在一把破椅上坐下。
那動作平靜到近乎荒涼。
仿佛他只是走了一段太長的路,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
警笛聲遠遠響起。
藍白的光透進廠房,把一切照得冷透。
小吳沖進來,神色慌亂:“周隊!”周行沒回頭。
他看著梁驍,喉嚨一陣發(fā)澀。
“還有什么要說的嗎?”梁驍看著他,目光柔和得近乎悲哀:“周行,人會死。
但死人留過的賬,永遠活著。”周行胸口一陣鈍痛。
“對不起?!?/p>
他低聲說,“那年……我也沒敢看完?!薄拔抑馈!?/p>
梁驍輕輕閉上眼。
“所以我替你看了十年?!?/p>
腳步聲越來越近。
趙啟文抱著頭,聲音碎裂:“抓我吧……我也不想再演了……”周行沒說話。
他緩緩抬起手,把名單折好,收進證袋。
那是證據(jù),也是墓志銘。警員蜂擁而入,槍口對準梁驍。
他沒有動,只微微偏頭,看了周行一眼。
最后那一眼,什么情緒都沒有。
沒有怨,沒有恨。
只有一種冷冷的,徹底的平靜。他像是在說:
我做完了。
你們,隨便吧。
梁驍被帶走時,天亮了。
破舊的廠房在晨光里顯得寡淡無比,像什么都不曾發(fā)生過。
只有地面那行鞋印,一深一淺,留在灰上。周行站在門口,手里攥著錄音筆。
指尖全是冷汗。
風吹過,他忽然想起方勤留的那句話:
“別當瞎子?!?/p>
他抬頭,看見天空灰藍,陽光一點點滲下來。
在那一刻,他忽然明白,這場案子沒有勝利者。
沒有誰是真正干凈的。
他們都在名單上。
他們都曾看見過,卻選擇退后。
趙啟文被帶上警車時,回頭看了他一眼。
嘴唇微動,像要說什么。
可什么都沒說出口。
車門關上,聲響短促,像一道再也打不開的門。
周行一個人走進空曠的廠房。
腳步聲落在地上,回聲沉悶。
他在那把破椅前停下,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一張紙。
紙上,最后一行潦草的字:“第二十:你自己。”
他盯著那行字,胸口一陣發(fā)涼。
方勤死的那一刻,他就是第二十個人。
他親手簽下了“待核查”,也親手關上了所有通向真相的門。
他一直以為,自己只是一個刑警。
直到此刻才明白——
他也是共犯。
他走出舊樓,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
小吳在臺階下等他,臉色蒼白:“周隊……結束了嗎?”周行沒有立刻回答。
風吹來,吹得錄音筆在掌心發(fā)涼。
他忽然覺得,再沒有什么結束。
賬本翻出來,尸體埋了,名字寫完了。
可那些看不見的東西,永遠不會真正過去。他低聲開口,聲音帶著沙?。?/p>
“不?!?/p>
“我們才剛開始?!?/p>
他抬步走下臺階,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長。
錄音筆在口袋里,沉得像一顆石頭。
他再也不想當瞎子。
哪怕代價是看見自己最不想承認的那一面。風從東面吹來,卷起地上薄薄一層灰。
灰落下時,一切依舊。
可他已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