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陳雅言的被捕,吳曉敏的死亡真相也浮出水面。
時間回溯到吳曉敏到訪的第二天。
吉安市大劇院的后臺通道,彌漫著香檳、香水與舞臺膠水混合的甜膩氣味。首演前的喧囂像一層無形的薄膜,包裹著每一個步履匆匆的身影。陳雅言站在化妝鏡前,任由造型師整理她鬢角最后一縷碎發(fā)。鏡中的她,妝容完美,米白色禮服勾勒出優(yōu)雅的線條,頸間那枚翠綠的觀音玉佩在明亮的燈光下流轉著幽冷而溫潤的光澤。她微微側頭,聽著助理低聲匯報最后的流程細節(jié),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周遭的忙亂與她無關。
吳曉敏擠在后臺入口處的人群邊緣,手里捏著那張燙金的《愛的歸宿》贈票,手心微微出汗。她看著被眾人簇擁的陳雅言,光彩照人,如同置身另一個世界。幾天前福利院周玉蓉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苗苗快跑”的警告,此刻像冰錐一樣刺著她的神經(jīng)。她必須和陳雅言談談,必須把周姨的事告訴她,也必須……確認那個可怕的猜測。
終于,陳雅言身邊的人群稍稍散開。吳曉敏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穿過縫隙,快步走到陳雅言身后。
“雅言!”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雅言從鏡中看到她,精致的眉毛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隨即展開一個程式化的微笑,轉過身:“曉敏?快開場了,怎么還沒去觀眾席?”
“我……我有事想跟你說?!眳菚悦舻穆曇魤旱煤艿?,眼神急切地掃過周圍,“很重要的事,關于……周姨?!?/p>
陳雅言臉上的笑容瞬間淡去,如同潮水退去后露出的冰冷礁石。她抬手示意造型師和助理暫時離開,化妝間里只剩下她們兩人??諝怏E然安靜下來,只剩下通風系統(tǒng)低沉的嗡鳴。
“我說過了,”陳雅言的聲音冷得像冰,“我對她的事,沒興趣?!?/p>
“不是的!雅言!”吳曉敏急切地上前一步,“我在鐘山福利院見到她了!她……她認出我了!她還喊你的小名!她讓我快跑!她很害怕!非常害怕!她好像……好像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東西!她還提到了‘紅橋’!‘照片燒了’!‘要淹死了’!雅言,這到底……”
陳雅言的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那抹幽綠的玉佩光澤似乎也隨之一暗。她猛地打斷吳曉敏:“夠了!吳曉敏!我說過,我不想聽這些瘋話!她早就瘋了!她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我的首演馬上就要開始,請你離開!”
就在這時,化妝間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一個穿著深灰色連帽衫、身形瘦削的男人側身進來,手里拿著一個保溫杯,帽檐壓得很低,看不清臉。他動作無聲無息,像一道影子,徑直走到角落的飲水機旁接水。
吳曉敏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去。那個背影……那微微佝僂的肩膀,那習慣性往前探的走路姿勢……她的心臟猛地一跳!一種難以言喻的熟悉感混雜著冰冷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這身影……太像了!太像記憶深處那個模糊卻無法磨滅的輪廓——陳岳叔叔!雖然面容被帽檐遮擋,但那種刻在骨子里的姿態(tài)……
她猛地轉頭看向陳雅言,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恐懼而變調:“雅言……他……他是誰?”
陳雅言順著她的目光瞥了一眼角落里的身影,眼神沒有絲毫波動,語氣平淡得近乎冷漠:“我的助理,馮占山。怎么了?”
“馮……馮占山?”吳曉敏喃喃重復,眼睛卻死死盯著那個接完水、正轉身準備離開的背影。就在他側身的一剎那,帽檐下陰影中,一個極其模糊的側臉輪廓一閃而過——高聳的顴骨,深刻的法令紋,緊抿的嘴角……那線條!
吳曉敏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她猛地捂住嘴,才沒有驚叫出聲。是他!雖然蒼老、黑瘦了很多,但那骨相……那分明就是陳岳!那個本應早在十幾年前就跳樓身亡的陳岳叔叔!
“陳……”她幾乎要脫口而出那個名字,卻在陳雅言冰冷目光的逼視下硬生生咽了回去,只發(fā)出一個破碎的音節(jié)。巨大的恐懼和難以置信讓她渾身發(fā)抖,她看著陳雅言,眼神里充滿了驚駭、質問和一種被徹底背叛的茫然。
陳雅言的眼神徹底冷了下來,如同淬了寒冰。她上前一步,逼近吳曉敏,聲音壓得極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脅:“吳曉敏,我再說最后一次。管好你的嘴,看你的戲。否則……”她沒有說完,但那冰冷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馮占山”似乎察覺到了這邊的異樣,腳步頓了一下,帽檐下的陰影似乎朝這邊投來一瞥。那目光冰冷、銳利,帶著一種野獸般的警覺,瞬間刺穿了吳曉敏最后的防線。
她踉蹌著后退一步,臉色慘白如紙,再也不敢看那個角落,也不敢再看陳雅言的眼睛。她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跌跌撞撞地沖出了化妝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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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郊結合部那間簡陋的出租屋,彌漫著灰塵和廉價家具的氣味。吳曉敏蜷縮在冰冷的折疊床上,雙手緊緊抱著膝蓋,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陳雅言冰冷的警告,“馮占山”那驚鴻一瞥的側臉和野獸般的眼神,在她腦海中反復交替閃現(xiàn)??謶窒癖涞奶俾?,纏繞著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手機屏幕突然亮起,一個陌生的本地號碼。她猶豫了一下,顫抖著接起。
“喂?”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吳小姐嗎?”電話那頭傳來一個低沉沙啞的男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我是馮占山,陳導的助理。下午在后臺……很抱歉讓你受驚了。陳導讓我聯(lián)系你,她說……她想了想,覺得有些事還是應該當面跟你解釋清楚。你現(xiàn)在方便嗎?我就在你出租屋附近?!?/p>
吳曉敏的心臟狂跳起來。解釋?陳雅言要解釋?她握著手機,指節(jié)發(fā)白,恐懼和一絲渺茫的希望在她心中激烈交戰(zhàn)。
“我……我在家?!彼曇舭l(fā)顫。
“好。我大概十分鐘后到。地址我知道?!彪娫拻鞌嗔恕?/p>
十分鐘后,敲門聲響起,不輕不重,三下。吳曉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深吸一口氣,鼓起最后一絲勇氣,走到門邊,透過貓眼向外看。
門外站著的,正是“馮占山”。他依舊穿著那件深灰色連帽衫,帽子已經(jīng)摘下,露出那張黑瘦、布滿深刻皺紋的臉?;璋档臉堑罒艄庀拢难凵耧@得異常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疲憊?
吳曉敏猶豫再三,還是打開了門。
“馮……馮先生?!彼曇舭l(fā)緊。
“吳小姐?!瘪T占山點點頭,臉上擠出一個極其僵硬、近乎扭曲的笑容,“打擾了。陳導讓我來,跟你好好談談周姨的事,還有……下午的誤會。”他的聲音依舊沙啞,但語氣似乎緩和了些。
他側身進屋,反手輕輕關上了門。咔噠一聲輕響,門鎖落下。
屋內的空氣瞬間變得粘稠而冰冷。吳曉敏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背脊抵住了冰冷的墻壁。馮占山?jīng)]有繼續(xù)往里走,只是站在門廳狹窄的空間里,那雙平靜的眼睛,此刻卻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寒潭,牢牢鎖定了她。
“陳導……她說什么?”吳曉敏的聲音抖得厲害。
馮占山?jīng)]有立刻回答。他緩緩抬起手,不是伸向她,而是……解開了自己連帽衫的拉鏈。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詭異的儀式感。拉鏈滑下,露出里面一件洗得發(fā)白、沾著點點難以洗凈的黑色油漬的藍色工裝襯衫。
然后,他的目光越過吳曉敏的肩膀,看向她身后墻上掛著的那本嶄新的紅色掛歷。目光停留在“本月”那一頁的“15號”上,那個深深的指甲掐痕。
時間仿佛凝固了。幾秒鐘的死寂。
馮占山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得如同地底的回響:“吳小姐……你太好奇了。有些事……知道了,就活不成了?!?/p>
吳曉敏的瞳孔驟然收縮!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她!她轉身想跑,想尖叫!
但已經(jīng)太遲了。
馮占山的動作快如鬼魅!一條早已纏繞在手臂上的、堅韌而富有彈性的軟繩如同毒蛇般彈出!精準地套上了吳曉敏纖細的脖頸!巨大的力量從背后傳來,將她整個人死死勒進一個堅硬如鐵的胸膛!
“呃——!”吳曉敏的尖叫被扼殺在喉嚨里,化為絕望的嗬嗬聲。她雙腳離地,徒勞地踢蹬著,雙手瘋狂地抓撓著勒緊脖子的繩索和身后那人的手臂、衣服。指甲在粗糙的工裝布料上刮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留下道道白痕和暗紅的皮屑。
窒息感如同潮水般淹沒而來。視野迅速變暗,耳邊只剩下自己血液奔流的轟鳴和身后那人沉重而冰冷的呼吸。在意識徹底模糊前的最后一瞬,她渙散的瞳孔似乎捕捉到一抹幽冷的綠光——是馮占山微微敞開的領口里,似乎……似乎也掛著什么東西?像是一小塊……深色的玉?不……是幻覺嗎……
掙扎漸漸微弱。吳曉敏的身體軟了下去。
馮占山(陳岳)面無表情,手臂穩(wěn)如磐石,直到確認懷里的身體徹底失去生機。他輕輕將吳曉敏癱軟的身體放在地上,動作甚至帶著一種奇特的……輕柔?仿佛在安置一件易碎的物品。
他迅速環(huán)顧四周,眼神銳利如鷹。沒有立刻處理尸體,而是先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個裝滿透明液體的塑料噴壺和一個大卷厚實的黑色垃圾袋。他擰開噴壺,刺鼻的漂白水氣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
他像一個最熟練的清道夫,開始工作。戴上厚厚的橡膠手套,先仔細噴灑漂白水覆蓋吳曉敏的脖頸、雙手指甲縫,以及自己工裝袖口和手臂可能被接觸到的部位。然后,他極其小心地處理尸體,用垃圾袋層層包裹,動作麻利而精準,沒有一滴血漬濺出。
接著是現(xiàn)場。他如同擦拭一件珍貴的儀器,用浸透漂白水的抹布,一絲不茍地擦拭門把手、門框、地面、桌沿、椅子腿……所有可能留下指紋、腳印、皮屑的地方。他連吳曉敏掙扎時踢到的墻角、桌腿都不放過??諝饫飶浡鴿饬业搅钊俗鲊I的漂白水氣味,掩蓋了所有生命的氣息。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那本紅色掛歷上。他走過去,伸出粗糙的手指,在“本月”那一頁的“15號”上,用指甲極其用力地掐了一下,留下一個深深的、幾乎要穿透紙背的凹痕。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決絕?還是……記錄?
做完這一切,他站在屋子中央,環(huán)視著這個被他徹底“凈化”過的空間。冰冷的目光掃過地上那團黑色的垃圾袋,里面包裹著他女兒發(fā)小溫熱的尸體。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完成任務的漠然。
他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響了兩聲,接通。
“爸?”電話那頭傳來陳雅言的聲音,背景音是劇院隱約的掌聲和音樂,她的聲音聽起來平靜無波。
“嗯?!标愒溃T占山)只應了一聲,聲音沙啞。
短暫的沉默。電話那頭似乎明白了什么。
“處理好了?”陳雅言的聲音依舊平穩(wěn),聽不出絲毫波瀾。
“好了?!标愒阑卮?,目光落在墻角那團黑色上。
“嗯。”陳雅言應了一聲,仿佛只是確認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辛苦了。早點休息?!?/p>
電話掛斷。
陳岳收起手機,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冰冷的房間,拎起那個沉重的黑色垃圾袋,如同拎著一袋尋常的垃圾,悄無聲息地打開門,融入外面沉沉的夜色中。樓道里昏暗的聲控燈在他身后熄滅,只留下出租屋內,那濃得化不開的、屬于死亡的“潔凈”氣息,以及墻上掛歷“15號”那個新鮮的、充滿暴力感的指甲掐痕。
第十七章 灰燼遺言
在大量的證據(jù)面前,陳雅言最終坦白了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最后平靜地交出了兩封信,是陳岳自焚前留下的。
一封是留給陳雅言的,一封則是讓陳雅言在合適的時候轉交陸昭陽的
張峰打開了留給陳雅言的信,陳岳的字跡潦草而虛弱,筆畫顫抖,許多地方被水漬(或是淚痕?)暈染開,字句斷斷續(xù)續(xù),如同垂死者的囈語:
> 苗苗:
> 爸爸走了。這次是真的走了。
> 別怪爸爸。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 當年在濱江,那個摔死的人,叫趙司,是個礦工。我殺了他,用他的命換了我們父女的活路。讓你去指認,是爸爸對不起你,讓你小小年紀就……但爸爸沒別的辦法。債主像狼一樣追著,不這樣,我們都得死。
> 后來在洛云,那個姓周的老師……他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事,在彩虹橋看到了我。他不能活。我殺了他,處理干凈了。那塊玉佩,是他想給你的,我拿了。不是什么好東西,沾了血,但……你喜歡就戴著吧。
> 吳曉敏……她認出我了。在劇院后臺。她必須死。我不能讓她毀了你現(xiàn)在的日子。爸爸手上血債多,不在乎多這一條。
> 爸爸這輩子,活得像個鬼。但看到你出息了,成了大導演,站在那么亮的地方……值了。
> 我病了,治不好了。不想再拖累你,也不想……再這樣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 忘掉過去。好好活?;畹帽日l都好。
> 爸爸……永遠在彩虹橋那邊看著你。
> —— 父 絕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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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昭陽站在母親林晚秋的墓前。深秋的風卷起地上的落葉,帶著刺骨的寒意。墓碑上母親的照片依舊溫婉,笑容里帶著一絲化不開的憂郁。
他手里拿著那封來自地獄的信。信封已經(jīng)被他拆開,信紙在風中微微顫抖。陳岳的字跡同樣潦草虛弱:
> 陸警官:
> 你母親林晚秋,是個好女人。她離家,不是不愛你,是怕。
> 她娘家那些人,是吸血鬼。逼她,辱她,要把她最后一點骨髓都榨干。她快被逼瘋了,怕自己哪天失控,會傷害你。她跟我說過,你是她的命。
> 在洛云那十年,她沒一天不想你。夜里常哭,夢里總喊“陽陽”。枕頭都是濕的。
> 我沒用。是個粗人,只會下礦。給不了她好日子,連她身子越來越差也沒顧上……那些藥,我知道沒啥大用,可……總得試試。她走的時候,很安靜。大概……是解脫了。
> 對不住。沒能照顧好她。
> 那兩本掛歷,留給你。是她記掛你的念想,也是……我們這些活在陰溝里的人,一點可憐的盼頭。
> —— 一個罪人 絕筆
陸昭陽死死攥著信紙,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信紙的邊緣被他揉皺,淚水無聲地涌出,滴落在粗糙的紙面上,洇開深色的水漬。母親夜夜的哭泣,夢中的呼喚……這些畫面像刀子一樣剜著他的心。而那個自稱“罪人”的男人,那個殺害了至少三條人命的兇手,卻在生命的盡頭,用一種近乎懺悔的語氣,描述著母親對他的思念和愛……
他緩緩蹲下身,將母親那本泛黃的舊掛歷,輕輕放在墓碑前。掛歷上那些藍色的圈圈和字跡,在秋日的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拂過“彩虹橋之約”那幾個字,仿佛能觸摸到母親當年面對它們時,那份絕望的期盼和無盡的孤寂。
風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葉和塵土。陸昭陽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真相的碎片終于拼湊完整,卻沉重得讓人窒息。陳岳用自焚終結了一切,卻把更深的痛苦和無法解答的疑問,留給了活著的人。陳雅言頸間那抹幽綠的光芒,如同一個永恒的詛咒,在陸昭陽的腦海中揮之不去。
他掏出手機,屏幕上是物證鑒定中心剛剛發(fā)來的最終報告。報告末尾的結論冰冷而確鑿:
“經(jīng)巖相分析及微量元素比對,確認焚尸現(xiàn)場死者鞋底殘留礦物顆粒與洛云市西井煤礦深層礦脈樣本完全一致。結合死者隨身礦工裝備及DNA比對結果,確認死者身份為長期活動于西井煤礦的礦工‘趙司’,即陳岳本人。”
報告下方,附著一張清晰的礦物成分對比圖譜,如同兩道染血的軌跡,最終交匯于一點。
陸昭陽關閉手機,將臉深深埋進掌心。冰冷的淚水從指縫中滲出,滴落在母親墓前冰冷的石碑上。那兩本沉甸甸的掛歷,此刻正放在他的公文包里。它們既是母親思念的遺物,也是陳岳扭曲父愛的證物,更是連接著兩個破碎靈魂、最終導向毀滅深淵的冰冷鎖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