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香浸透了陋室,也浸透了將臨的風暴。
> 他筆下的字句,一日日淬出鋒芒,
> 而她尾尖的銀亮,正一寸寸褪成枯槁。
> 那無人可觸的禁地,悄然爬上了詛咒的焦痕,
> 如同命運在兩人緊系的命繩上,烙下無聲的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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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漸深,窗外的老槐樹曬下稀薄的日光,將斑駁的光影投在沈硯的書案上。案頭堆疊的舊書卷冊被新謄寫的文章覆蓋,墨跡淋漓,字字透著一股沉潛的、破土欲出的力量。筆鋒流轉間,少了幾分舊日的滯澀與自我懷疑的游移,多了幾分篤定與沉雄。阿璃蜷在書案一角特意鋪開的舊布墊上,蓬松的尾巴安靜地環(huán)繞著身體,如同一圈守護的銀云。琥珀色的眼瞳半闔著,目光卻始終若有若無地追隨著筆尖的游走,仿佛那墨痕的軌跡,也牽引著她某種難以言喻的心緒。
沈硯擱下筆,長長舒了口氣,眉宇間郁積的沉疴似乎被這酣暢淋漓的書寫驅散了不少。他拿起剛寫就的一篇策論,低聲誦讀。不再是喃喃自語般的傾訴,而是帶著審度的清晰。文章針砭時弊,剖析吏治,字里行間激蕩著一種久違的銳氣與憂思,甚至隱隱透出幾分欲挽天傾的孤勇。連他自己都感到一絲陌生,這文風,這氣勢,竟出自他手?
“如何?”他下意識地側頭,問向墊子上的阿璃,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征詢。
阿璃抬起眼皮,琥珀色的眸子清澈地映著他。她沒有言語,只是極輕微地點了點小巧的下頜。那眼神里,是了然,是無聲的贊許,更是一種沉靜的、仿佛能撫平一切躁動的力量。沈硯的心頭微微一暖,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溫潤的泉流。這沉默的肯定,比任何華麗的詞藻都更能驅散他心中殘存的陰霾。他隨手將案頭另一張揉皺的廢稿展開——那是月夜傾談之前所寫,字句間充滿了自我纏繞的疑慮與無力感,畏首畏尾,毫無生氣。他只看了一眼,便毫不猶豫地將它再次揉成一團,投入桌角的廢紙簍。
“確是不堪入目?!彼猿暗匦α诵?,眼中卻無半分頹唐,唯有破開迷霧后的清朗。
阿璃的尾巴尖,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幾不可察地輕輕掃過硯臺冰涼的邊緣。一個極其微小、近乎無意識的動作。沈硯的目光掠過那抹一閃而過的銀白尾尖,心頭微微一動。這無聲的默契,比言語更熨帖。
他重新鋪開一張素箋,研墨提筆,欲再寫一篇。然而,就在他凝神靜氣的剎那,窗外一陣秋風卷著幾片枯葉,猛地撲打在糊著殘破窗紙的窗欞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這尋常的動靜,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驟然在沈硯心中激起漣漪!那瞬間,他眼前仿佛又炸開那扇在暴雨中轟然關閉的朱漆大門,門環(huán)撞擊的沉悶巨響與此刻枯葉撲窗的聲音詭異地重疊!父親被拖走時那雙空洞絕望的眼睛、母親驟然灰敗下去的面容……冰冷沉重的枷鎖感如同無形的巨蟒,再次纏繞上來,狠狠勒緊了他的心臟!
“呃……” 一聲壓抑的悶哼從喉間逸出。沈硯手中的筆猛地一顫,飽滿的墨汁滴落,瞬間在雪白的宣紙上洇開一團濃重丑陋的黑斑。他臉色驟然變得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手指僵硬地攥緊了筆桿,指節(jié)用力到發(fā)白。剛剛還流暢運轉的思緒如同被冰封的河流,瞬間凝固堵塞,只剩下那噬心蝕骨的冰冷與無力感在瘋狂蔓延。
幾乎是同時!
書案一角的阿璃猛地抬起了頭。她琥珀色的瞳孔驟然收縮,里面映照出沈硯瞬間扭曲痛苦的臉龐和他周身驟然彌漫開來的、絕望壓抑的氣息。那股氣息如此濃烈、如此黑暗,如同實質的寒潮,瞬間沖垮了她因詛咒而搖搖欲墜的靈臺屏障!
“嗚……” 一聲極其痛苦、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哀鳴從阿璃喉間擠出。她整個身體劇烈地一顫,原本自然環(huán)繞的尾巴如同遭受了無形的重擊,猛地向內蜷縮!那蓬松美麗的銀白色尾巴尖,此刻竟無端地掠過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被火舌舔舐過的焦枯暗痕!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劇痛隨著心魔氣息的沖擊驟然爆發(fā),如同無數(shù)燒紅的鋼針狠狠刺入她的尾椎!這痛苦來得如此猛烈,遠超以往任何一次詛咒帶來的反噬,幾乎讓她瞬間窒息。她死死咬住牙關,才將那聲痛呼死死壓回喉嚨深處,只有身體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細密的絨毛根根倒豎。
沈硯沉浸在驟然襲來的心魔幻痛中,并未第一時間察覺阿璃的異樣。他只是本能地感覺到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靈壓伴隨著劇痛從身側爆發(fā),那靈壓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感,竟奇異地與他自身的心魔產(chǎn)生了一絲共鳴般的震蕩!
這詭異的共鳴,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竟讓他腦中那扇緊閉的、帶來無邊黑暗的朱漆大門影像劇烈地晃動了一下!一絲極其微弱的縫隙,在無邊的窒息感中裂開!
“阿璃?” 沈硯猛地從自我沉淪的泥沼中驚醒,強忍著心臟被攥緊的絞痛,霍然轉頭看向身旁。映入眼簾的景象讓他心頭狠狠一揪。
那小小的白色身影正劇烈地顫抖著,琥珀色的眼睛緊閉,長長的眼睫如同風中蝶翼般急遽顫動,牙關緊咬,小小的身軀繃緊到了極限。最讓他心驚的是那條尾巴——它不再蓬松舒展,而是以一種極其痛苦、近乎痙攣的姿態(tài)死死地蜷縮在腹下,尾尖那一抹刺眼的焦枯痕跡,在透過窗紙的微光下顯得如此猙獰!仿佛有看不見的火焰正在從內部灼燒著它!
“你…!” 沈硯瞬間明白了。是他的心魔!他這驟然失控爆發(fā)的心魔氣息,如同最猛烈的毒藥,直接引燃了她體內本就岌岌可危的詛咒!這反噬的痛苦,竟透過無形的聯(lián)系,直接施加在了她身上!
一股混雜著自責、心痛與強烈擔憂的情緒瞬間淹沒了沈硯。他甚至忘記了自身殘留的幻痛,下意識地伸出手,想要安撫那因他而遭受無妄之災的生靈。指尖的目標,正是那因劇痛而不斷痙攣的、蜷縮的尾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微微顫抖的尾尖絨毛的剎那——
阿璃緊閉的眼睛猛地睜開!
那雙琥珀色的眸子,此刻布滿了痛苦的血絲,卻依舊燃燒著一種孤絕的清醒與警告!她死死地盯著沈硯伸過來的手,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嘶啞、卻充滿不容置疑抗拒的“嗬”聲!同時,那蜷縮的尾巴如同被烙鐵燙到,以驚人的速度向內側更深處縮去,完全避開他指尖的軌跡,身體也因這劇烈的動作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
沈硯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指尖距離那焦枯的尾尖僅余寸許。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警告——別碰!那痛苦,那詛咒,碰不得!
他緩緩地、沉重地收回了手??粗⒘г趧⊥吹挠嗖ㄖ衅D難地平復著呼吸,看著她尾尖那抹刺目的焦枯,一股冰冷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鄉(xiāng)試在即,他的心魔如同潛伏的毒蛇,隨時可能給予他致命一擊。而每一次心魔的爆發(fā),對阿璃而言,都意味著詛咒之火的猛烈灼燒和生命本源的加速流逝!
他救了她,卻也在無形中,成了加速她走向毀滅的引線?這個認知如同淬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沈硯的心底。
屋內的氣氛沉重得幾乎凝滯。不知過了多久,阿璃劇烈的顫抖終于漸漸平復下來。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虛脫的疲憊,重新將身體伏在墊子上。她沒有再看沈硯,只是伸出粉色的舌尖,帶著一種近乎執(zhí)拗的認真,開始一下下舔舐自己尾尖那處焦枯的痕跡。小小的動作,透著一股令人心碎的脆弱與倔強。
沈硯沉默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她專注舔舐傷口的側影上,又緩緩移向窗外。暮色四合,天光將盡,那棵老槐樹的枝椏在昏暗中如同張牙舞爪的鬼影。
殿試。
他必須闖過去。
不僅為洗刷門楣,為胸中抱負。
更為了這蜷縮在燈下、用最卑微姿態(tài)對抗著無邊詛咒的小小生靈。
那尾尖的焦痕,如同烙印在他心上的倒計時。
劫波已至,退無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