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硯臺，狼藉的廢紙，
>是他心魔撕扯后留下的殘骸。
>而角落里，那蓬松的尾尖，
>第一次，不是為了防御而抬起。
>它沾著未干的墨，
>像一道無聲的符咒，
>點在他人生的至暗裂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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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如同檐角滴落的水珠，在破敗小院的沉寂里，一顆顆緩慢地墜落，砸在時間的苔蘚上。
自那場驚魂的“尾之禁”后，一人一狐之間，便劃下了一道無形的、卻又無比清晰的界限。沈硯不再嘗試靠近矮榻三步之內(nèi)，更遑論觸碰那根被視為絕對禁忌的尾巴。清理傷口、上藥，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他只能每日將盛著清水和粗糙食物的破碗，放在那個固定的、距離矮榻三步之遙的地面上，然后沉默地退開。
狐貍的傷勢在極其緩慢地自行愈合。后腿那道猙獰的裂口邊緣的暗紅腫脹似乎消退了一些，滲血早已停止，但干涸的血污和泥漿依舊粘結(jié)著皮毛，形成丑陋的硬痂。它的精神好了些許，不再終日昏沉，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更多時候是清醒的，如同兩盞幽冷的燈，時刻映照著屋內(nèi)唯一的活物——沈硯。
它依舊警惕，沈硯任何稍大的動作都會引來它瞬間的炸毛和低沉的嘶鳴警告。但當(dāng)沈硯安靜地坐在書桌旁，專注于手中的書卷時，那緊繃的戒備便會稍稍松弛。它會調(diào)整一個相對舒適的姿勢，側(cè)臥在矮榻上，頭顱擱在前爪，尾巴依舊緊貼著身體內(nèi)側(cè)，形成一個保護的半圓。那雙眼睛，卻不再死死鎖定沈硯的后背，而是帶著一種沉靜的、若有所思的審視，長久地落在他挺直的脊梁上，落在他翻動書頁的指尖，落在他時而蹙緊、時而舒展的眉宇間。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平衡。沉默是主調(diào)，卻并非死寂。書頁翻動的沙沙聲，筆尖劃過宣紙的細微摩擦，檐角殘余雨滴的嘀嗒，以及狐貍偶爾調(diào)整姿勢時草墊發(fā)出的窸窣輕響……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竟奇異地構(gòu)成了一種近乎安寧的氛圍。仿佛那場血與痛的沖突，被這日常的寂靜悄然覆蓋，只留下各自心底的波瀾暗涌。
沈硯依舊每日苦讀，試圖將自己沉入經(jīng)史子集的汪洋，用圣賢的微言大義來對抗心底蟄伏的巨獸。然而，心魔的陰影如影隨形。每每讀到涉及“忠奸”、“冤獄”、“朝堂傾軋”的字句，那冰冷的枷鎖感便會猝不及防地勒緊他的咽喉，父親空洞絕望的眼神、母親驟然熄滅的生機、朱漆大門轟然關(guān)閉的巨響……這些碎片便會在腦中尖銳地炸開，撕裂他強行凝聚的專注。每當(dāng)此時，他握筆的手指便會不自覺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呼吸也變得粗重而壓抑。
他能感覺到，角落里那道審視的目光，在他氣息變化的瞬間，便會變得更加專注，帶著一種穿透性的清明。
沈硯嘗試著，對著那片沉默的角落，對著那雙仿佛能洞悉靈魂的琥珀色眼睛，低聲訴說。
“今日讀《韓非子》，‘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 他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自嘲的苦澀，“文，當(dāng)真能亂法么？亦或是…持法者，本就心亂？”
他停頓，像是在問書，又像是在問空氣。矮榻上，狐貍的耳朵幾不可察地抖動了一下，目光依舊沉靜。
“家父當(dāng)年，亦是書生，持筆論政，言及漕運積弊，觸怒權(quán)貴…” 沈硯的聲音更低了下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疲憊，仿佛每一個字都需要耗費極大的力氣才能吐出，“一紙訴狀，羅織罪名…下獄不過旬月，便…便瘐死其中。母親…亦隨之而去。那時…我尚不及束發(fā)?！?/p>
他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喉頭的哽塞。窗外的天光落在他蒼白的側(cè)臉上，勾勒出深刻的陰影。
“功名…呵。”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桌角堆積的廢紙團上，那是昨夜心魔肆虐后的遺跡，“所求為何？若入那殿堂，所遇皆是當(dāng)年構(gòu)陷家父之輩…我當(dāng)如何？這手中之筆，可能滌蕩污濁？還是…終將淪為他人手中之刀？”
他像是在叩問命運，又像是在拷問自己。一股濃重的自我厭棄和無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從心底深處翻涌上來，瞬間將他淹沒。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指節(jié)發(fā)出輕微的脆響，身體因情緒的劇烈波動而微微顫抖。
角落里，一直安靜側(cè)臥的狐貍，不知何時已悄然抬起了頭。它琥珀色的眼瞳里，不再是純粹的審視，而是清晰地映出了一絲復(fù)雜的波動——是了然？是悲憫？亦或是感同身受的沉重？它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只是靜靜地看著那個被巨大陰影籠罩的年輕書生，看著他脊背的僵硬，看著他緊握的、指節(jié)發(fā)白的拳頭。那根緊貼身體的尾巴，尾尖幾不可察地、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沈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旋渦中，并未察覺角落里那細微的變化。他頹然地松開拳頭，重新拿起筆，試圖將翻涌的情緒強行壓入筆端。然而，心魔的利爪已然撕開了裂隙。筆尖懸在紙上，墨汁滴落，暈開一片污濁。他腦中一片混亂，圣人之言與血色的記憶碎片瘋狂交織、撕扯。
“啪！”
煩躁之下，他手中的兼毫筆被重重拍在桌上！筆桿撞擊木桌，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旁邊一方粗糙的硯臺被震得一跳，邊緣磕在桌角，“咔嚓”一聲輕響，竟裂開了一道細縫！墨汁順著裂縫滲出，蜿蜒流淌。
這突兀的聲響，讓矮榻上的狐貍猛地一縮，頸毛應(yīng)激般炸起，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的低鳴，琥珀色的眼睛瞬間鎖定了沈硯和他桌上的一片狼藉。
沈硯看著裂開的硯臺和流淌的墨汁，看著桌上堆積的、寫滿了自我掙扎與失敗的廢紙，一股更深的、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挫敗感和自我厭棄猛地攫住了他。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后的木凳，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巨響！
“無用！皆是徒勞！” 他低吼一聲，聲音嘶啞，帶著一種瀕臨崩潰的絕望。他一把抓起桌上那幾張昨夜寫廢、又被揉皺的紙團，狠狠地、用盡全身力氣，再次砸向墻角！
紙團撞在土墻上，散落開來，如同他此刻七零八落的心神。
做完這一切，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踉蹌一步，頹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著書桌的桌腿。他雙手插入發(fā)間，緊緊揪住，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著青白。肩膀無法抑制地劇烈顫抖著，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溢出，沉重地砸在寂靜的空氣里。那是一種被長久壓抑的、源自靈魂深處的痛苦和絕望，終于在此刻決堤。
屋內(nèi)死寂。只有他壓抑的、破碎的哽咽聲在回蕩。裂開的硯臺里，墨汁一滴一滴，緩慢地墜落，在桌面上積起一小灘絕望的深黑。
矮榻上，炸起的頸毛緩緩平復(fù)。狐貍沒有因那巨大的聲響而再次發(fā)出警告的嘶鳴。它靜靜地看著那個蜷縮在桌角陰影里、渾身散發(fā)著濃重悲傷與自我厭棄氣息的身影。
他不再是一個需要戒備的潛在威脅者。
此刻的他，只是一個被巨大痛苦徹底擊垮的靈魂。
狐貍琥珀色的眼瞳深處，那抹復(fù)雜的情緒愈發(fā)清晰。它極其緩慢地、無聲無息地站了起來。動作牽扯到后腿的傷處，讓它微微趔趄了一下，但它沒有發(fā)出痛呼。它拖著那條依舊不便的后腿，以一種極其謹慎、卻又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決然的姿態(tài)，一步，一步，從矮榻上走了下來，踏上了冰冷粗糙的地面。
它避開了地上散落的廢紙團，繞開那灘打翻的墨汁（盡管那墨汁離它還有一段距離），拖著傷腿，緩緩地、一步步地靠近墻角——那堆被沈硯兩次砸向墻壁的廢紙團散落的地方。
沈硯沉浸在自己的痛苦深淵中，對這一切毫無察覺。
狐貍在散落的紙團前停下。它低下頭，琥珀色的眼睛掃過那些被揉皺、沾著墨污的紙張。其中一張被展開了一角，露出上面狂亂潦草、力透紙背的幾行字跡，充滿了掙扎與憤懣。
它凝視了片刻。然后，做了一件讓任何人看到都會瞠目結(jié)舌的事。
它抬起一只前爪。那爪子上沾著些許草墊的碎屑和灰塵。它沒有猶豫，將那只前爪，輕輕地、穩(wěn)穩(wěn)地，按在了旁邊一小片潑灑在地面、尚未完全干涸的墨汁上。
冰冷的、粘稠的墨汁沾染了它爪心的軟毛。
狐貍抬起沾墨的爪子，琥珀色的眼瞳里一片沉靜，仿佛在做一件無比自然的事情。它拖著傷腿，向前挪動了一小步，來到一張被揉皺后又攤開大半的廢紙前。這張紙相對干凈，只有邊緣有些墨污。
它低下頭，再次凝視著這張紙。然后，它抬起了那只沾滿墨汁的前爪。
沒有遲疑，沒有猶豫。
它落下爪子，極其平穩(wěn)地，按在了那張素白的宣紙中央。
一個清晰的、由幾瓣梅花狀爪印組成的、濃黑的墨跡，瞬間在紙上暈染開來。
它抬起爪子，微微側(cè)頭，似乎在端詳自己的“杰作”。然后，它再次落下爪子，在第一個爪印旁邊，又按下一個。接著，是第三個…
它的動作很慢，帶著傷者的笨拙，卻又透著一股奇異的專注和認真。每一次落爪，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三個小小的、梅花般的墨印，如同三枚沉默的符咒，印在了那張承載著沈硯崩潰與絕望的廢紙中央。
做完這一切，它似乎耗盡了力氣，緩緩地收回了爪子，沾著墨汁的爪墊懸在冰冷的地面上方。它沒有再看那紙上的爪印，也沒有看墻角依舊深陷痛苦的沈硯。它只是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身，拖著那條依舊不便的后腿，一步一頓地，沉默地、艱難地，重新走回矮榻。它艱難地爬了上去，找到一個角落，重新蜷縮起來，將那條沾著泥污血痂、象征著痛苦與禁忌的尾巴，小心地收攏在身前，再次將自己圈成一個沉默的、保護的圓。
它閉上了眼睛，仿佛剛才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午后的一個夢游。
屋內(nèi)，只剩下沈硯壓抑的哽咽，和那滴答、滴答…墨汁墜落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那破碎的嗚咽聲終于漸漸低弱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沈硯感覺自己的意識如同沉入冰冷泥沼后，又一點點浮出水面。頭痛欲裂，四肢百骸都透著一種虛脫后的酸軟無力。他緩緩松開揪著頭發(fā)的手指，手背上沾著冰涼的濕意，不知是汗還是淚。
他撐著冰冷的地面，想要站起來，目光卻在不經(jīng)意間掃過墻角——那堆被他拋棄的、象征著失敗的廢紙團。
他的動作猛地頓住。
一張被揉皺后又攤開大半的紙，靜靜地躺在那里。
而在那一片狼藉的墨污和狂亂字跡的中央，赫然印著三個小小的、清晰的、梅花瓣狀的墨色爪印。
那爪印如此突兀，如此干凈，又如此…刺眼。像三只沉靜的眼睛，無聲地凝視著他，凝視著他剛剛潰敗的深淵。
沈硯的呼吸驟然停滯。
他幾乎是爬了過去，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張紙。指尖傳來紙張粗糙的觸感，還有那爪印上未完全干透的墨汁的微涼濕意。
他認得那爪印的大小，認得那梅花瓣的形狀。除了角落里那只狐貍，還能有誰？
它…它做了什么？
沈硯猛地抬頭，望向矮榻。
狐貍蜷縮著，眼睛緊閉，仿佛陷入了沉睡。只有微微起伏的腹部證明它活著。它那沾著墨汁的前爪，此刻正搭在身側(cè)，黑色的墨跡在白色的皮毛上格外顯眼。那條蓬松的尾巴，依舊緊貼著身體。
沈硯的目光，從它沾墨的前爪，移回到紙上那三個沉默的爪印。它們沒有任何意義，不是文字，不是圖案。它們只是三個印記。
可就在這三個簡單的、帶著墨臭的爪印映入眼簾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奇異的暖流，如同冰封河面下悄然涌動的一股暖泉，猛地沖破了那層厚重的、名為絕望的堅冰，涌入了沈硯冰冷麻木的心口。
它看到了。
它看到了他的崩潰，他的狼狽，他的自我厭棄。
它沒有逃離，沒有嘶鳴警告。
它用沾著墨的爪子，在這片狼藉的廢墟上，印下了三個無聲的痕跡。
像一種沉默的見證。
更像一種…笨拙的、卻直抵靈魂的回應(yīng)。
“你…” 沈硯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只發(fā)出一個沙啞的音節(jié)。他看著那沉睡的白影，看著那三個爪印，心口那片被心魔撕扯出的巨大空洞，仿佛被某種極其細微、卻又無比堅韌的東西，輕輕地、笨拙地…填補上了一角。
他攥緊了那張印著爪印的廢紙，指腹感受著那未干墨跡的微涼。
窗外，不知何時，一縷微弱的夕陽余暉，艱難地穿透了厚重的云層，斜斜地照射進來，恰好落在那張攤開的、印著三個小小爪印的廢紙上，也落著他沾著淚痕與墨跡的手上。
光暈里，墨色的爪印，仿佛帶著某種奇異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