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鍋滋滋響。我擦把汗,抬頭看見城管的車,藍紅車燈閃得人心慌。“收攤了收攤了!
”老張頭推著他的水果車,轱轆壓過坑洼的地面,哐當(dāng)哐當(dāng)響。隔壁賣襪子的李姐,
手腳麻利地卷起地上的塑料布,襪子團成一團塞進大編織袋。整條街像被捅了的馬蜂窩,
瞬間亂起來。三輪車、手推車,叮呤咣啷,卷起塵土。我手忙腳亂。關(guān)掉煤氣罐閥門,
滾燙的鐵板還在冒煙。煎餅糊了一半,黏在鐵板上,鏟都鏟不動?!胺?!快啊!
”李姐扛著大袋子,沖我喊。我胡亂把零錢匣子塞進車斗里油膩膩的帆布包。
推著沉重的煎餅車往旁邊小巷子鉆。車輪卡在路沿石上,死活動不了。腳步聲近了。
市場管理員的制服影子投在地上。心提到嗓子眼?!胺?,這邊!
”巷子深處傳來壓低的聲音。是賣烤紅薯的王大爺。他跑過來,枯瘦的手抓住我車頭另一邊。
“一!二!三!”兩人一起使勁。煎餅車猛地一顛,沖進了小巷的陰影里。
背靠著冰冷的磚墻,聽著外面管理員吆喝驅(qū)趕的聲音漸漸遠去。我大口喘氣。
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流進眼睛里,又澀又疼。王大爺拍拍車斗,“沒事了閨女。”他嘆口氣,
“這碗飯,越來越難吃了?!蔽夷税涯?,手上沾著面粉、油漬,還有汗。“謝謝王叔。
”“謝啥,都不容易?!彼麛[擺手,推著他的小爐子車,佝僂著背走了。
巷子里只剩下我和我的煎餅車。鐵板上的糊煎餅,黑黢黢的一團。像極了我現(xiàn)在的生活。
三年前。顧沉把離婚協(xié)議推過來。鋼筆壓著紙角,沒沾一點咖啡漬。
他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面。落地窗外是半個城市的燈火。光打在他側(cè)臉上,沒什么表情。
“簽了吧?!甭曇舨桓?,沒什么起伏。像在說一份無關(guān)緊要的文件。我坐在他對面。
真皮沙發(fā)很軟,軟得讓人陷進去,找不到著力點。手指摳著沙發(fā)邊緣。“為什么?”我問。
聲音有點啞。他抬眼。那雙眼睛,以前看我的時候,里面是有東西的?,F(xiàn)在空了。
像蒙了一層磨砂玻璃?!胺牵彼形业拿?,字正腔圓,“我們不適合。
”“哪里不適合?”我盯著他。指甲陷進沙發(fā)皮里?!昂芏喾矫妗!彼眢w微微后靠,
拉開距離,“比如,你對顧太太這個身份的理解,和我有偏差。”“偏差?”我扯了扯嘴角,
想笑,沒笑出來,“是我沒穿對衣服,還是沒在慈善晚宴上捐夠錢?又或者,
是那天你媽生日,我買的翡翠鐲子水頭不夠好?”他沒說話。沉默就是答案。我看著他。
這張臉,看了五年。從青澀到成熟,從有溫度到冰冷。“顧沉,”我聽見自己問,
“你愛過我嗎?”辦公室里靜得可怕。只有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細微的嘶嘶聲。他垂了下眼睫。
又抬起來?!艾F(xiàn)在說這些,沒有意義。”心口那塊地方,好像被這句話鑿穿了。
冷風(fēng)呼呼地往里灌。我點點頭?!昂谩!蹦眠^那份協(xié)議。很厚。財產(chǎn)分割那一項,列得很長。
房子、車子、股票、基金……我直接翻到最后一頁。拿起他那支沉甸甸的鋼筆。拔掉筆帽。
筆尖懸在簽名處。“樊星,”他開口,似乎想說什么。我打斷他?!拔抑灰粯?。
”他看著我?!俺悄?,我們最開始租的那套小公寓?!蔽叶⒅?,“還有,里面所有的東西。
”他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澳翘坠⑹兄挡桓?,而且……”“我就要那個。
”我斬釘截鐵。他沉默片刻。“可以。但其他的補償……”“不用?!蔽覔u頭,筆尖落下。
“樊星”兩個字簽得很快。有點抖。但沒關(guān)系?!捌渌?,我什么都不要?!蔽野压P放下,
推過去。協(xié)議推到他面前。他拿起協(xié)議,翻到財產(chǎn)分割頁,眉頭皺得更緊。
“你名下那些……”“說了,不要。”我站起身。沙發(fā)很軟,站起來有點晃?!邦櫝?,
我們兩清了?!蔽肄D(zhuǎn)身就走。高跟鞋踩在光潔的地板上,聲音清脆。走出那棟氣派的寫字樓。
晚風(fēng)吹在臉上。有點涼。我仰起頭。城市的光污染嚴重,看不到星星。但我叫樊星。
星星再小,也是自己亮的。我回了城南那套小公寓。五十平米。一室一廳。
客廳小得只能放下一張雙人沙發(fā)和一個小茶幾。廚房是開放式的,轉(zhuǎn)身就能碰到冰箱門。
臥室只放得下一張一米五的床和一個簡易衣柜。但這里,有我和顧沉最初的味道。
墻上還掛著我用碎布頭拼的掛毯。茶幾上擺著兩個馬克杯,一個印著傻乎乎的熊,
一個印著兔子。那是我們在夜市地攤上買的。十塊錢兩個。那時候,顧沉剛創(chuàng)業(yè)。
窮得叮當(dāng)響。我們擠在這小房子里。他熬夜畫圖,我給他煮泡面,加個荷包蛋,
切幾片火腿腸。他會抱著我說:“星星,等我發(fā)達了,讓你住大房子,天天吃米其林。
”我笑他:“誰要吃米其林,我就愛吃你煮的泡面?!彼蟮呐菝?,荷包蛋永遠是溏心的。
火候掌握得剛剛好。后來。他真的發(fā)達了。顧氏集團,成了本市新貴。
我們搬進了市中心幾百平的大平層。有保姆,有司機。我不用工作。
顧太太只需要負責(zé)美麗優(yōu)雅,陪他出席各種場合。像一件昂貴的擺設(shè)。最初的新鮮感過去后。
是巨大的空虛。那些精致的宴會,觥籌交錯,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完美的面具。說的話,
真假難辨。我試圖幫他。去公司做個閑職。他母親,那個永遠穿著香奈兒套裝,
頭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女人。輕描淡寫地說:“小星啊,公司的事,你不懂,
就別給顧沉添亂了。顧太太,把家里照顧好,把自己打扮漂亮,就是最大的本分。
”顧沉沒說話。他默認了。我像被困在華麗的籠子里。慢慢窒息。直到那天。
他遞給我離婚協(xié)議。理由冠冕堂皇。門不當(dāng)戶不對。我不配做顧太太?;氐叫」⒌牡诙?。
我把那些名牌衣服、包包、首飾,能賣的都賣了。包括顧沉后來送我的那些珠寶。
只留下幾件換洗的,和當(dāng)初住在這里時的舊衣服。賣的錢不多不少。一部分存起來應(yīng)急。
剩下的,我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找人改裝了一下。加了個玻璃罩子,焊了個鐵板爐子。
一個簡陋的煎餅攤,成了。顧沉大概做夢也想不到。他曾經(jīng)的顧太太。樊星。
會在城南的老街夜市,支個攤子,賣煎餅果子。剛開始,手忙腳亂。面糊稀了,稠了。
雞蛋攤破了。薄脆炸糊了。醬料調(diào)得不是咸就是淡。被顧客嫌棄,甚至罵過。
“你會不會做???”“這什么玩意兒?狗都不吃!”“退錢!”臉皮火辣辣的。但我沒退錢。
默默重做一個。賠著笑臉。“不好意思啊,剛上手,您多擔(dān)待?!甭亍J稚嫌辛藴?zhǔn)頭。
知道面糊怎么調(diào)才又薄又韌?;鸷蛟趺凑莆眨u蛋攤得又圓又嫩。薄脆炸得金黃酥脆。
醬料是自己琢磨的配方,咸甜適中,帶點微辣。舍得放料。生菜洗得干干凈凈。
火腿腸用好的牌子。漸漸地。有了回頭客。“樊姐,老規(guī)矩,加兩個蛋,不要蔥!
”“老板娘,多刷點醬,辣醬多來點!”“今天給我多放片生菜啊!”我笑著應(yīng)和。
手上動作飛快。鏟起煎餅,對折,裝袋,遞過去?!靶⌒臓C?!笔斟X,找零。動作一氣呵成。
汗水順著額角流進脖子。圍裙上沾滿油漬和面糊。但心里是實的。比當(dāng)顧太太時,
踏實一萬倍。風(fēng)吹日曬。冬天冷得手指僵硬。夏天熱得像蒸籠。還要時刻提防著城管。
像今天這樣狼狽躲藏的場面,是家常便飯。回到租住的城中村小單間。只有十平米。一張床,
一個簡易衣柜,一張小桌子。墻角堆著面粉袋和成箱的雞蛋、火腿腸。洗漱完。癱在床上。
骨頭縫都透著酸。手機響了。是陌生號碼。我接起?!拔梗俊薄靶切??
”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女聲。是顧沉的母親。林雅芝。我坐起身?!傲职⒁獭?/p>
”“聽說你……在擺攤?”她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
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探究和……不易察覺的輕蔑。“嗯,賣煎餅?!蔽艺Z氣平靜。
那邊沉默了幾秒?!昂伪啬??”她的聲音軟下來,帶著虛假的嘆息,“我知道,
離婚是顧沉不對。但你現(xiàn)在這樣……太辛苦了。傳出去,對顧沉名聲也不好。這樣吧,
阿姨給你一筆錢,你找個正經(jīng)班上,或者開個小店也行。別再做這個了?!蔽椅罩謾C。
指尖冰涼?!傲职⒁蹋铱孔约旱氖殖燥?,不偷不搶,沒什么不好?!薄澳氵@孩子,
怎么這么犟?”她語氣有點急,“你知道外面人怎么說嗎?說顧沉苛待前妻,
逼得前妻街頭擺攤!這像什么話!”原來是為了這個。為了他兒子的名聲。為了顧家的臉面。
心里那點微弱的暖意,徹底涼透?!白扉L在別人身上,我管不了?!蔽衣曇衾湎聛恚?/p>
“您放心,我不會打著顧沉前妻的名號招攬生意。我現(xiàn)在就是個賣煎餅的,樊星。跟顧家,
沒關(guān)系了?!薄澳恪薄傲职⒁?,很晚了,我要休息了,明天還得早起進貨。”我打斷她。
直接掛了電話。把手機扔到一邊。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昏黃的燈泡。
外面?zhèn)鱽砀舯谧鈶舴蚱蕹臣艿穆曇簦『⒌目蘼?,還有野貓凄厲的叫。
空氣里有潮濕的霉味和廉價泡面的味道。這就是我的生活。真實,粗糙。但它是我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透。鬧鐘響了。凌晨四點。我爬起來。冷水洗把臉,清醒一下。
騎著那輛叮當(dāng)亂響的三輪車,去城郊的批發(fā)市場。批發(fā)市場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拉貨的三輪車、小貨車擠在一起。
空氣里彌漫著蔬菜的泥土味、水產(chǎn)的腥氣、還有各種香料混合的味道。
我熟門熟路地擠到熟悉的攤位前?!皬埜纾迨锩?!”“李姐,雞蛋兩筐!火腿腸三箱!
生菜來兩捆!”“王叔,薄脆今天炸得怎么樣?給我來一大包!”討價還價。點數(shù)。搬貨。
汗水很快浸濕了后背。跟那些同樣為生活奔波的攤販老板大聲說笑?!胺?,
今天氣色不錯??!”“張哥,你這豆角看著蔫吧,便宜點!”“李姐,再饒我兩根蔥唄!
”裝好車。沉甸甸的。蹬著三輪往回趕。天邊泛起魚肚白。路燈還沒熄。到了老街。
這條街叫榆樹街。兩邊是些老舊的居民樓和小店鋪。清晨,上班上學(xué)的人流開始多起來。
我的攤位在老街中段,一棵大槐樹底下。位置不錯。支好攤子。點火,熱鍋。鐵板燒熱,
刷一層薄油。舀一勺面糊,滋啦一聲響。用刮板迅速攤開。打上一個雞蛋,攤勻。
香氣瞬間飄散。“樊姐,早??!一個煎餅,加腸加蛋!”“好嘞!”忙碌的早晨開始了。
熟練地操作。裝袋,收錢?!澳煤茫⌒臓C!”“慢走啊!”臉上帶著笑。汗水流下來,
隨手用袖子擦掉??斓骄劈c。早高峰過去。人流稀疏下來。我喘口氣。拿出自帶的水壺,
灌了幾口涼白開。準(zhǔn)備收拾一下。這時。一輛黑色锃亮的轎車,緩緩?fù)T诮謱γ妗?/p>
車標(biāo)我不認識。但一看就很貴。與這條灰撲撲的老街格格不入。車門打開。下來一個人。
黑色西裝褲,筆挺的白襯衫,袖子挽到小臂。身形挺拔。隔著一條街。隔著清晨薄薄的霧氣。
我看清了他的臉。顧沉。他站在那里。目光沉沉地望過來。落在我身上。
落在我油膩的圍裙上。落在我沾著面粉的手上。落在我那輛破舊的三輪煎餅車上。
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很深。像一口古井??床怀銮榫w。但我知道。他看到了。
看到了他曾經(jīng)錦衣玉食的前妻?,F(xiàn)在這副樣子。狼狽,落魄,掙扎在底層。他大概很滿意吧。
證明了他當(dāng)初離婚是對的。我不配做顧太太。只配在街邊煙熏火燎。
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的疼。我低下頭。假裝沒看見。
用力擦著油膩的鐵板。手有點抖。擦得鐵板吱嘎響。再抬頭時。街對面已經(jīng)空了。
那輛黑車也不見了。像一場幻覺。只有空氣里殘留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汽車尾氣味。提醒我。
剛才不是夢。他來過。看到了我所有的狼狽。一整天。心不在焉。面糊攤壞了好幾個。
被顧客抱怨了幾句。“樊姐,今天不在狀態(tài)???”我勉強笑笑?!氨赴?,昨晚沒睡好。
”下午。沒什么生意。我坐在小馬扎上發(fā)呆。看著街上來來往往的人。蹬三輪收廢品的。
送外賣的小哥。牽著孩子買菜的主婦。這才是真實的人間煙火。顧沉的世界。離我太遠了。
他來干什么?看我笑話?還是他那個媽派來的?無所謂了。我甩甩頭。
把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專注眼前的面糊和雞蛋。日子照舊。躲城管,進貨,出攤。
累得像條狗。但數(shù)著每天收攤后皺巴巴的零錢。心里是滿的。直到半個月后。
一個普通的收攤?cè)?。夕陽把老街染成橘紅色。我正彎腰收拾東西。擦鐵板上的油垢。
老張頭推著他的水果車過來。臉色有點怪?!胺恪薄班牛繌埵?,今天蘋果看著不錯啊,
給我留兩斤?”我頭也沒抬?!澳莻€……樊姐,”老張頭搓著手,欲言又止,
“我……我明天不來了?!蔽乙汇?。抬起頭?!安粊砹耍磕业礁玫牡胤搅??
”老張頭的水果攤在街口,位置很好,生意一直不錯。他搖搖頭。表情復(fù)雜,有高興,
也有點尷尬?!安皇恰恰腥税言蹅冞@條街的門面,都……都買下來了。
”我擦鐵板的動作頓住?!百I下來?”“是啊,”李姐也湊過來,她剛收好襪子攤,
臉上是壓不住的喜色,“補償款給得可高了!比我們在這擺一年攤賺得都多!簽個字,
錢立馬到賬!”她壓低聲音:“聽說,是個大老板!姓……姓顧!”我的心猛地一沉。姓顧。
榆樹街不長。兩邊大多是些老舊的臨街小門面。賣雜貨的,修鞋的,開小飯館的,
還有像我們這樣擺在街邊的流動攤販?,F(xiàn)在。有人把整條街的產(chǎn)權(quán)都買了。
連這些流動攤販的“位置”,都給了高額補償。目的不言而喻。清場?!胺悖?/p>
”王大爺也推著他的烤紅薯爐子過來,嘆了口氣,“大家都簽了。補償是真不錯。
你也……簽了吧?胳膊擰不過大腿?!蔽铱粗麄?。老張頭,李姐,王大爺,
還有其他熟悉的攤主。他們臉上有拿到錢的喜悅,也有對我的一點同情?!笆裁磿r候簽?
”我問。聲音有點干。“就……就這兩天?!崩罱阏f,“來人說了,補償就這三天有效,
過了就沒這價了。樊姐,你……你考慮考慮?”我沉默著。彎腰,繼續(xù)用力擦那塊鐵板。
油垢很頑固。怎么擦都感覺擦不干凈?!拔也缓??!蔽艺f。聲音不大,但很清晰。
他們都愣住了。“樊姐,你這……”老張頭急了,“跟錢過不去干啥?
人家擺明了就是要清場!你不簽,到時候人家真來硬的,你一個姑娘家……”“是啊樊姐,
”李姐也勸,“拿著錢,換個地方一樣擺攤嘛!說不定還能租個小門面呢!”我直起身。
看著他們?!斑@是我的攤。我靠它吃飯。我不走?!薄澳恪蓖醮鬆敁u搖頭,“你這孩子,
咋這么倔呢?”他們勸不動。陸陸續(xù)續(xù)推著車走了。邊走邊回頭看我。眼神里有不解,
也有憐憫。夕陽完全沉下去。老街只剩下我。和我的煎餅車。孤零零地停在老槐樹下。
風(fēng)吹過。槐樹葉子嘩嘩響。像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顧沉。你夠狠。買斷一條街。
就為了趕走我?你就這么見不得我安生?第二天。我照常出攤。整條榆樹街,空空蕩蕩。
熟悉的攤位,一個都沒來。只有我的煎餅車。孤零零地支在老槐樹下。顯得格外突兀,可笑。
路人走過,都投來好奇的目光?!斑祝拷裉煸趺粗挥心阋患伊??”“其他攤呢?”“老板,
你這煎餅還賣嗎?”“賣?!蔽一卮?。點火,熱鍋。面糊倒下去,滋啦作響。香氣飄散。
但食客寥寥。大家習(xí)慣了這條街的熱鬧。突然只剩我一個。很多人反而猶豫了?!熬湍阋粋€?
怪冷清的……”“算了,去前面那條街看看?!鄙庖宦淝д伞5谌?。第四天。依然如此。
補償協(xié)議的人沒來找我。顧沉也沒出現(xiàn)。只有一種無聲的壓迫感。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
慢慢收緊。第五天。傍晚。我正在收攤。一輛黑色轎車。無聲無息地停在我攤位前。
車門打開。顧沉下來。他今天沒穿那么正式。一件質(zhì)地很好的深灰色羊絨衫,休閑褲。
身形依舊挺拔。站在我這輛油膩膩的煎餅車前。強烈的違和感。他看著我。
眼神依舊深不見底?!罢?wù)劊俊彼_口。聲音沒什么起伏。我放下手里的抹布。直起身。
看著他?!罢勈裁??談補償款?”我扯了下嘴角,“顧總大手筆,買下一條街。想給我多少?
”他眉頭微蹙?!胺?,別這樣?!薄拔以鯓恿??”我反問,“我安安分分擺我的攤,
礙著顧總什么了?需要您費這么大周章,買下整條街來攆我?”“我不是攆你。
”他語氣沉了沉?!澳鞘鞘裁矗俊蔽叶⒅?,“是施舍?還是顧總您大發(fā)慈悲,看前妻可憐,
賞我口飯吃?”他沉默地看著我。眼神里有什么東西翻涌了一下。很快又歸于平靜。
“這里環(huán)境太差。人太雜。不適合你?!彼f?!肮?!”我忍不住笑出聲,“不適合我?
那顧總覺得哪里適合我?金絲籠子?還是顧太太的寶座?”我逼近一步。圍裙上沾著油污。
手上還有面粉。仰頭看著他。“顧沉,你聽好了。我就喜歡這里!我就喜歡聞這油煙味,
喜歡聽這市井的吵鬧!這讓我覺得我還活著!比當(dāng)你那個光鮮亮麗的顧太太,痛快一萬倍!
”我指著他的車?!澳弥愕腻X,開著你的豪車,滾回你的高樓大廈去!”“我樊星,
不稀罕你的施舍!”“這條街你買下了是吧?行!有本事你讓人把我連人帶車扔出去!否則,
我就釘死在這兒!”我的聲音很大。在空曠的老街上回蕩。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顧沉看著我。眼神很深。里面似乎有震驚,有不解,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痛楚?
他薄唇抿得很緊。下頜線繃著。過了好幾秒。他才開口。聲音有點啞?!胺?,
我沒有施舍你的意思?!薄拔抑皇窍搿彼脑挍]說完。我打斷他?!澳阆胧裁矗?/p>
我不在乎。”“顧沉,我們離婚了。我的事,跟你沒關(guān)系?!薄罢埢匕伞!蔽肄D(zhuǎn)過身。
不再看他。拿起油膩的抹布。用力擦著冰冷的鐵板。擦得吱嘎作響。身后。沉默了很久。
我聽到車門打開,又關(guān)上的聲音。引擎發(fā)動。那輛黑車。悄無聲息地開走了。我停下動作。
抹布掉在地上。手在抖。心也在抖。不是因為害怕。是憤怒。
還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憑什么?憑什么他還能這樣隨意地闖入我的生活?
用他的金錢和權(quán)勢。輕易攪亂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切?就因為他有錢?就因為他叫顧沉?
我蹲下身。撿起那塊臟兮兮的抹布。攥得很緊。指甲陷進掌心。我不走。死也不走。
接下來的日子。榆樹街徹底成了“空街”。只有我一家攤位。生意慘淡。但我堅持每天出攤。
點火,熱鍋。攤煎餅。哪怕一天只賣出去三五個。我也做。像一場沉默的宣戰(zhàn)。
顧沉沒再出現(xiàn)。他的車也沒再來過。補償協(xié)議的人也沒來找我。一切好像恢復(fù)了平靜。
只是這平靜。透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我憋著一股勁。更用心地做煎餅。研究新口味。
加了肉松,海苔碎。醬料也改良了。推出了幾種套餐??恐鴥H有的幾個老顧客口口相傳。
生意竟然慢慢有了點起色。雖然還是冷清。但每天能賣出去幾十個了。
我甚至印了些簡陋的小卡片。寫著“樊記煎餅”,和我的電話。讓顧客帶走。
心里那點微弱的希望,又燃了起來。也許。我能堅持下去。這天下午。沒什么人。
我坐在小馬扎上看手機。刷到本地一個挺有名的美食探店博主。叫“吃貨阿偉”。視頻里,
他正對著鏡頭,吃得滿嘴流油。“家人們!發(fā)現(xiàn)一家寶藏小店!
絕對打敗你對煎餅果子的認知!老板是個美女姐姐,手藝絕了!就在榆樹街!
整條街就她一家!特別好找!”我的心猛地一跳。點開評論區(qū)。果然。很多人問:“榆樹街?
不是聽說那邊攤子都清了嗎?”“哇!美女老板!求地址!”“阿偉推薦,必屬精品!
明天就去打卡!”“整條街就一家?這么牛?老板什么來頭?”……我放下手機。
手心有點出汗。是巧合?還是……第二天。我的攤位前,果然排起了長隊。很多年輕人。
拿著手機,對著我的煎餅車拍。“老板,你就是視頻里那個美女姐姐吧?”“老板,
來個阿偉同款!加肉松海苔!”“老板,看鏡頭笑一個!”我有點不適應(yīng)。
但還是努力保持著微笑。手上動作加快。忙得不可開交。汗流浹背。但看著排隊的人。
心里是高興的。生意終于好起來了。就在這時。一輛熟悉的黑色轎車。再次停在街對面。
顧沉下車。他沒走過來。只是靠在車邊。遠遠地看著??粗业臄偽磺芭牌鸬拈L隊。
看著我忙碌的身影??粗切┡e著手機拍攝的人。他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銳利得像刀子。
隔著一條街。我都能感受到那股寒意。他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聲音很低。我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