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默活到十六歲,只聽過自己兩種聲音:撿柴火時枯枝在肩頭噼啪斷裂,
還有對著陶土小鳥呵氣時,喉嚨里嗬嗬的嘆息,空洞得像風吹過破瓦罐。他生來就是啞巴,
柳溪村的風吹過他的耳畔,溪水流過他的腳邊,鳥雀在他頭頂的枝頭喧嘩,可阿默的世界,
始終被一道無形的厚繭包裹著,隔開了所有鮮活的聲響。他像一株沉默的影子,
在柳溪村這片喧囂的土地上生根發(fā)芽。別人的言語于他,是水面上漂過的浮沫,能看見形狀,
卻永遠嘗不到滋味。他只能依靠雙手,那雙骨節(jié)分明、沾著泥土和草屑的手,笨拙地比劃,
試圖在寂靜的深淵里架起一座溝通的橋。有時急切起來,額角的青筋會突突地跳,
喉嚨深處發(fā)出困獸般的嗬嗬聲,伴隨著一串串汗珠滾落,砸在腳下的塵土里,
洇開深色的斑點。回應他的,往往是對面一張張寫著困惑或憐憫的臉,
偶爾也有不耐煩的揮手。久而久之,阿默便習慣了。
習慣用那雙清澈卻總帶著一絲怯意的眼睛看人,習慣抿緊嘴唇,
習慣把想說的話都壓進心底那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除了小鶯。小鶯是村里老畫匠的獨女,
她出現的時候,仿佛連柳溪村終日慵懶的陽光都變得跳躍活潑起來。
她的聲音是阿默世界里唯一能“看見”的光。那不是簡單的聲響,是溪水流過卵石的清越,
是清晨鳥雀的第一聲試啼,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意,直直地撞進阿默寂靜的心底。
“阿默哥!”小鶯的聲音像一串銀鈴,總能輕易穿透人群的嘈雜,準確地落在他耳畔。
她從不嫌棄他笨拙的手勢,反而會耐心地歪著頭,
那雙清泉般的眸子專注地看著他指尖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然后綻開一個理解的笑容。
有時她興致來了,會坐在溪邊光滑的大石頭上,裙裾拂過青草,對著沉默的阿默唱起歌謠。
她的歌聲不高,卻像帶著鉤子,能牽動柳溪的水波,能拽住天上的流云。每當這時,
阿默就坐在稍遠些的草地上,背靠著粗糙的樹干,陶土小鳥被他粗糙的指尖摩挲得溫熱。
他仰著頭,目光追隨著小鶯開合的唇瓣,追隨著她脖頸處微微的顫動,
仿佛那些婉轉的音符有了實體,正輕盈地落在他心上。陽光穿過樹葉的縫隙,
在她烏黑的發(fā)辮和紅潤的臉頰上跳躍,那一刻,阿默的寂靜世界里,
開滿了無聲的、絢爛的花。他所有的勇氣,都傾注在指尖的泥土里。他花了整整一個春天,
在溪邊濕潤的泥地上,在灶火的微光里,一遍遍揉捏、塑形、燒制。
終于做出了那只掌心大小的陶土小鳥。形態(tài)笨拙,羽毛的紋理模糊,但它昂著頭,
仿佛下一秒就要振翅飛入云端。阿默用布包了一層又一層,揣在懷里,
懷揣著擂鼓般的心跳和無聲的渴望,走向小鶯家那扇熟悉的柴門。他看見小鶯坐在屋檐下,
手里擺弄著幾根彩線,陽光給她周身鍍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阿默的臉頰滾燙,
手指在衣襟上無意識地搓著,幾乎要把那層粗布磨破。他鼓起全部的力氣,想要抬起手,
想要比劃出那句在心里演練了千百遍的邀約——一起去溪邊,看新開的野花?!斑旬敚?/p>
”一聲突兀的巨響從屋里傳來,伴隨著老畫匠的怒斥和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
小鶯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像被寒霜打蔫的花。她飛快地瞥了阿默一眼,
那眼神里混雜著慌亂、歉意,還有一絲阿默讀不懂的沉重。她沒再說話,像只受驚的小鹿,
迅速轉身跑進了屋里,輕輕帶上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柴門。門扉合攏的聲響,
在阿默耳中放大了無數倍,沉悶地撞在他的心上。他站在門外,
手里緊攥著那只尚未送出的陶土小鳥。懷里的溫熱一點點散去,最終變得和他指尖一樣冰涼。
夕陽把他孤零零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拖在地上,仿佛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痕。
他默默地把那只小鳥收回懷里,緊緊貼著胸口,那里空落落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柳溪村的日子像村口那架吱呀作響的老水車,緩慢地轉著圈。小鶯依舊會唱歌,
只是那歌聲里,像摻了溪底沉沙,不再如往日那般清亮純粹,常常唱到一半便無端低下去,
直至無聲。阿默遠遠看著,看著她眼底那片越來越濃的陰翳,心中那口枯井里,
也沉淀下越來越深的憂慮。直到那個月圓之夜。那晚的月亮大得邪乎,慘白的光潑下來,
把整個柳溪村澆得一片銀亮,亮得刺眼,亮得發(fā)冷。白日里熟悉的村舍、老樹、草垛,
都在這無情的月光下顯出一種陌生的、冷硬的輪廓。阿默躺在自家冷硬的土炕上,翻來覆去,
那塊冰涼的陶土小鳥硌在胸口,白日里小鶯躲閃的眼神和緊閉的門扉在他眼前反復晃動。
一種莫名的焦躁驅使他起身,像被那慘白的月光牽引著,披上外衣,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柴門。
月光下的村子靜得駭人,連平日里最聒噪的蛙鳴蟲唱都消失了,
只有他自己的布鞋踩在沙土路上發(fā)出的微弱沙沙聲,清晰得如同鼓點敲在心上。鬼使神差地,
他沿著溪邊的小路,一步步遠離了沉睡的村落,走向了村外那片幽深的老林子。林子深處,
那棵不知活了幾百年的老槐樹,在慘白的月光下伸展著扭曲的枝椏,像一只向天索求的枯爪。
樹根虬結處,一個黑黢黢的洞口敞開著,深不見底。洞口邊緣的泥土,
泛著一種不自然的、濕漉漉的暗紅色,仿佛吸飽了月光又無力承載。阿默的腳步停在洞口,
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息從洞內涌出——混雜著陳腐的泥土味、某種奇異的甜腥氣,
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寂靜,一種連空氣都凝固了的死寂。他本該感到恐懼,掉頭就跑。
可那死寂,卻像一塊巨大的磁石,牢牢吸住了他這顆本就浸泡在無聲世界里的心。他遲疑著,
一步步挪近洞口,彎下腰,向內窺探。洞內并非完全黑暗,
有微弱的、幽綠色的光點在深處浮動,像夏夜里無數饑餓的螢火蟲。
“嘩啦——”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碎石滾落的聲響從洞底傳來。阿默的心猛地一縮,
下意識地后退半步。就在這時,洞內深處,那幽綠的微光驟然晃動了一下,
一張臉毫無征兆地從黑暗中浮現出來。那絕不是人的臉。五官的輪廓依稀可辨,
但皮膚呈現出一種朽木般的青灰色,布滿了龜裂的紋路,像是老樹脫落的樹皮。
最駭人的是那雙眼睛,沒有眼白,只有兩團深不見底的漆黑,仿佛能吸走所有的光亮。
它咧開嘴,露出一個弧度奇特的、極其僵硬的笑容,
兩排細密尖利的牙齒在幽綠的光線下閃著寒光。阿默渾身冰涼,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存在,喉嚨里嗬嗬作響,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想跑,
雙腳卻像被無形的藤蔓纏住,釘在原地。
那樹皮臉的主人——姑且稱之為“商人”——動作卻快得不可思議,
如同一道扭曲的影子滑過地面,瞬間就移到了洞口邊緣。它并未完全現身,
只是探出半個身子,那枯木般的手爪卻伸了出來,掌心向上攤開,無聲地索要著什么。
它的目光,像冰冷的鉤子,在阿默身上逡巡,
最終落在他因為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口——那衣襟下,正藏著那只陶土小鳥。
阿默被那目光盯住,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他下意識地捂住胸口,手指隔著粗布衣料,
死死攥緊那只小鳥。那是他僅有的、最珍貴的東西。
樹皮商人黑洞洞的眼窩死死鎖定著他捂住胸口的手,枯枝般的手指向前探了探,
幾乎要觸到他的衣襟。它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但那無聲的索取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窒息。
阿默感覺心臟快要沖破胸膛,喉嚨里的嗬嗬聲更加急促,帶著絕望的嘶啞。
就在那枯爪幾乎要碰到他衣襟的瞬間,阿默猛地閉上眼,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從懷里掏出那只溫熱的陶土小鳥。他不敢看,只是憑著本能,顫抖著,
將它放在了那樹皮商人冰冷的掌心。觸手冰涼堅硬,像碰到了一塊深埋地下的石頭。
商人枯瘦的手指立刻合攏,將小鳥攥住。它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貪婪的迅捷。同時,
它那只一直垂著的另一只手抬了起來,掌心赫然躺著一只小小的、暗褐色的布袋,
布袋口用一根同樣暗褐色的細繩松松系著。商人將那布袋遞向阿默,枯木般的臉上,
那個僵硬詭異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一分,黑洞洞的眼窩依舊死死盯著他,仿佛在無聲地催促。
阿默腦中一片空白,恐懼和一種莫名的沖動撕扯著他。他不敢看商人的臉,
只盯著那只詭異的布袋。他顫抖著伸出手,指尖觸到布袋粗糙的表面,
帶著一種非皮非布的奇異質感。他飛快地一把抓過布袋,冰涼的感覺瞬間滲入皮膚。
東西一到手,阿默如同被滾燙的鐵塊燙到,猛地向后彈開,轉身拔腿就跑!
粗重的喘息撕裂了夜的死寂,布鞋踏在鋪滿月光的枯葉上,發(fā)出急促的沙沙聲。他不敢回頭,
只覺得背后那幽深樹洞的方向,一股冰冷黏稠的視線如同實質,牢牢地黏在他的背脊上,
如影隨形,揮之不去。他拼命奔跑,穿過沉寂的林子,跑過空曠的野地,
直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柳樹模糊的影子撞入眼簾,才敢稍稍放慢腳步,
胸腔里那顆心狂跳得幾乎要炸開。他死死攥著那只詭異的布袋,粗糙的布料硌著掌心,
像攥著一塊冰?;氐郊?,反手死死閂上那扇破舊的柴門,阿默背靠著門板,大口喘著粗氣。
月光從窗欞的破洞漏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扭曲的光塊。他攤開汗?jié)竦氖终疲?/p>
那只暗褐色的布袋靜靜躺在掌心,在冰冷的月光下,像一枚不祥的繭。
解開那根暗褐色的細繩,布袋口張開。里面并非預想中的可怕活物,
而是十幾?!胺N子”。它們極小,比芝麻還小一圈,形狀不規(guī)則,
顏色是極深的、近乎墨黑的褐。每一粒都異常堅硬,在月光下泛著一種奇異的光澤,
不似金屬,更不像玉石,倒像是凝固的、濃縮的……黑暗。阿默小心翼翼地捻起一粒,
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微弱的脈動,仿佛里面囚禁著某種沉睡的生命。
他茫然地看著這些奇特的種子。它們能做什么?商人用它換走了他視若珍寶的陶土小鳥,
難道只是戲弄?一種說不清是失望還是解脫的情緒涌上心頭。他走到屋角,
那里放著一個閑置的破陶盆,里面只有一些干裂的泥土。阿默猶豫了一下,挖開一小塊土,
將布袋里的所有種子都倒了進去,又用土草草掩埋上。做完這一切,他甩甩頭,
像是要甩掉這一夜的詭異,疲憊地倒在炕上,意識很快沉入了無邊的黑暗。
這一覺睡得異常深沉,像沉入了漆黑的湖底。當第一縷慘白的天光從窗縫擠進來,
刺得阿默眼皮發(fā)癢時,他迷迷糊糊地想要翻個身,喉嚨深處無意識地發(fā)出一聲含糊的咕噥。
“呃……”聲音很輕,卻像一道驚雷,瞬間劈開了他混沌的睡意!阿默猛地睜開眼,
瞳孔因極度的震驚而放大。他僵硬地躺在炕上,一動不動,連呼吸都停滯了。
剛才……那是什么?那一聲含混的咕噥……是從自己喉嚨里發(fā)出來的?他試探著,
極其緩慢地,小心翼翼地張開嘴。喉嚨肌肉生澀地牽動,從未使用過的聲帶繃緊、摩擦,
一個干澀、嘶啞、如同砂紙摩擦的古怪音節(jié)艱難地擠了出來:“……???”聲音刺耳難聽,
像破風箱漏氣。但這微弱、扭曲的聲響,卻像一道滾燙的熔巖,
瞬間沖垮了阿默心中那道沉寂了十六年的堤壩!
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狂喜和一種近乎滅頂的恐懼同時攫住了他。他猛地坐起身,
雙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又松開,再掐住。他張著嘴,
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氣流聲,像溺水者貪婪地呼吸空氣。他急切地想再試一次,
想發(fā)出更清晰的聲音,想喊,想叫!
“呃……啊……啊……小……小……”他笨拙地、一個音節(jié)一個音節(jié)地往外擠,
舌頭僵硬得如同石塊,喉嚨火燒火燎地疼。但那不再是無聲的靜默!那是聲音!
是他自己的聲音!盡管嘶啞難辨,卻是真真切切地沖出了他的喉嚨!阿默跳下炕,
赤腳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沖到墻角那個破陶盆前。盆里的土毫無變化,
昨夜埋下的那些詭異的種子,仿佛從未存在過。他蹲下身,
雙手顫抖著撫摸著那粗糙的陶盆邊緣,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嚨。那里面,曾經是一片荒漠,
如今卻涌動著陌生而狂野的生命力!他抬起頭,望向窗外剛剛泛白的天空,
喉嚨里滾動著不成調的嗚咽和狂喜的嘶吼。他能說話了!他真的能說話了!
那樹洞里的商人……那袋種子……不是夢!整整一天,
阿默都沉浸在一種近乎癲狂的喜悅和小心翼翼的試探中。他躲在自家破敗的小院里,
對著院角的歪脖子棗樹,對著土墻上爬行的螞蟻,對著空氣中漂浮的塵埃,
一遍又一遍地練習著發(fā)聲。每一次笨拙的音節(jié)吐出,都像在荒漠里掘出一股甘泉。
聲音依舊沙啞,如同粗糲的砂石摩擦,帶著一種奇特的、仿佛金屬銹蝕般的質感,
但每一次嘗試都讓他心中的火焰燃燒得更旺。傍晚時分,
夕陽的余暉將柳溪村染成一片溫暖的金紅。阿默揣著一顆快要跳出胸腔的心,
鼓起十六年來從未有過的巨大勇氣,走向小鶯家那扇曾對他緊閉的柴門。他要告訴她!
第一個告訴她!他不再是那個只能用手比劃的啞巴阿默了!柴門虛掩著,院子里靜悄悄的,
彌漫著一股不同尋常的壓抑。阿默的心咯噔一下,腳步不由自主地放輕。他走到窗下,
屋內傳來老畫匠低沉的、帶著濃重鼻音的說話聲,斷斷續(xù)續(xù),如同秋風中飄零的枯葉。
“……找遍了……河邊……林子……都沒有……我的小鶯啊……”聲音哽咽,
被巨大的悲痛碾碎。阿默的心猛地一沉,像墜入了冰冷的深潭。他悄悄湊近窗欞的一道縫隙,
向里望去?;璋档奈輧?,老畫匠佝僂著背坐在矮凳上,
手里緊緊攥著一件水紅色的舊衣衫——那是小鶯常穿的。他布滿皺紋的臉上涕淚橫流,
肩膀劇烈地抽動著。旁邊站著幾個村鄰,也都唉聲嘆氣,神情凝重。
說出去透口氣……就再沒回來……”“河灘邊……只……只找到這個……”一個婦人哽咽著,
手里托著一枚小小的、用紅繩系著的銀鈴鐺,上面沾著濕泥。那是小鶯系在發(fā)辮上的鈴鐺!
阿默認得!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阿默的腳底直沖頭頂,四肢百骸都凍僵了。
小鶯……不見了?昨晚?月圓之夜?就在他……用陶土小鳥換來聲音的那個夜晚?
一個極其不祥的念頭,像冰冷的毒蛇,倏然纏住了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幾乎讓他窒息。
他踉蹌著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柴堆上,發(fā)出嘩啦一聲輕響。屋內的說話聲戛然而止。
老畫匠抬起紅腫的淚眼,望向窗外。阿默對上那雙被絕望浸透的眼睛,
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住。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火燒火燎,
那個練習了千百遍的、想要呼喊小鶯名字的音節(jié),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死死堵在喉頭,
灼燒著他的靈魂,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逃也似的離開了小鶯家。夕陽的余暉落在他身上,
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他能說話了,可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卻沾滿了小鶯失蹤的冰冷露水,
變得沉重無比,如同枷鎖?;氐阶约豪淝迤茢〉男∥?,阿默像被抽掉了骨頭,
頹然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窗外的暮色一點點吞噬著光明,屋內陷入濃稠的黑暗。
他抱著膝蓋,蜷縮在墻角,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
喉嚨里那股新生的、屬于“聲音”的奇異力量在涌動,
他卻覺得它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盤踞在那里。“小……鶯……”他對著黑暗,用盡力氣,
極其艱難地擠出這個名字。聲音依舊嘶啞難聽,像鈍刀刮過生銹的鐵皮。
就在這嘶啞的、屬于他的“聲音”落下的瞬間——屋內唯一的光源,
是墻上掛著的一幅小小的、用木炭簡單勾勒的畫像。那是小鶯,
還是很久以前老畫匠心情好時隨手畫的,線條稚拙,卻抓住了小鶯神韻的幾分靈動。此刻,
在那一片死寂的黑暗中,那幅簡陋的炭筆畫像上,
小鶯那雙用炭筆點出的、原本只是象征性的眼睛下方,竟毫無征兆地,
緩緩洇開兩道深色的水痕!如同兩行無聲流淌的淚水,順著粗糙的土墻,蜿蜒而下,
在死寂的夜里,留下兩道觸目驚心的濕痕!阿默如同被雷擊中,渾身劇震!他猛地抬起頭,
死死盯著那兩行淚痕,瞳孔因極致的恐懼而縮成了針尖!那絕不是幻覺!黑暗中,
他甚至能聽到極其細微的、水珠滴落在墻根塵土上的“噗”聲!他像是被燙到,
猛地捂住自己的喉嚨,那剛剛發(fā)出聲音的地方。
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和惡心感從喉頭直沖上來!他張開嘴,想要嘔吐,
卻只發(fā)出嗬嗬的干嘔聲。“不……不是……”他嘶啞地低吼,
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不是我……我沒有……”他踉蹌著爬起來,
像一頭受驚的野獸,撞開搖搖欲墜的柴門,一頭扎進了外面濃重的夜色里。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穿過寂靜的村巷,跑向村外那片開闊的打谷場。清冷的月光潑灑下來,
將空曠的場地照得一片慘白。他需要一個證明!證明這只是巧合!證明他的聲音與小鶯無關!
阿默跑到打谷場中央,猛地停下腳步。夜風拂過他汗?jié)竦念~發(fā),帶來刺骨的寒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他張開嘴,喉嚨肌肉緊繃,嘗試著,
用他那嘶啞艱澀的、仿佛從未屬于過他的聲音,去哼唱。哼唱那首他曾在溪邊大石頭上,
無數次看小鶯唱過的、柳溪村流傳最廣的古老童謠。每一個音符的模仿都異常艱難,
聲帶如同生銹的齒輪在強行嚙合,曲調破碎扭曲,不成腔調。
“月……月亮……光……光……照……照溪……塘……”嘶啞的、不成調的歌聲,
如同垂死野獸的嗚咽,在空曠死寂的打谷場上空艱難地飄散開去。起初,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只有夜風吹過空蕩谷場的嗚咽。然而,僅僅過了幾個呼吸——“嘎——!
”一聲凄厲到極點的鳥鳴,猛地撕裂了夜的死寂!那聲音充滿了無法言喻的恐懼和痛苦,
如同被利爪攫住了心臟!緊接著,仿佛引發(fā)了連鎖反應,整個柳溪村,
——村口的老槐樹、各家各戶的屋檐下、溪邊的柳林深處——無數鳥雀如同被噩夢同時驚醒!
它們瘋狂地振翅,密密麻麻地沖向慘白的夜空,翅膀拍打空氣的噗噗聲連成一片悶雷!
無數尖利刺耳的、帶著無盡悲鳴的鳥叫聲匯聚成一股恐怖的聲浪!“啾啾——嘎啊——!
”“咿——呀——!”這聲音不再是單純的鳴叫,
那是無數生靈共同發(fā)出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它們像沒頭的蒼蠅般在低空亂撞,互相沖撞,
羽毛紛紛揚揚落下,如同下了一場黑色的雪。整個村莊瞬間被這絕望的聲浪淹沒!
阿默僵立在打谷場中央,被這恐怖的一幕徹底吞噬。他那破碎的歌聲早已停止,
可群鳥的哀鳴卻如同最殘酷的控訴,在他耳邊瘋狂炸響!他仰著頭,
看著頭頂那片被瘋狂鳥群攪亂攪碎的慘白月光,如同墜入了無間地獄。他能說話了,
可這聲音所到之處,只有小鶯無聲的淚水和群鳥絕望的悲鳴!
阿默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在柳溪村死寂的黎明中游蕩。群鳥的悲鳴早已平息,
但那種絕望的聲浪仿佛還烙印在空氣里,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
他不敢再開口,喉嚨里那奇異的聲音如同劇毒的蛇,每一次微弱的蠕動都帶來蝕骨的恐懼。
他下意識地走向村尾那座廢棄的土地廟,那里是村里老乞丐臨時的窩,
一個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破敗的廟門半塌著,
里面彌漫著一股灰塵、霉爛稻草和劣質酒混合的刺鼻氣味。老乞丐蜷縮在一堆破爛的草席上,
身上蓋著看不清顏色的破布。他看上去比阿默記憶中更加枯槁,
像一截被歲月和風霜徹底榨干的朽木。渾濁的老眼半睜半閉,似乎對阿默的到來毫無反應。
阿默站在門口,陽光斜斜地照進來,在他腳前投下一道狹長的影子。他張了張嘴,
喉嚨里那股力量又開始不安地躁動,發(fā)出一點微弱的氣流摩擦聲。他死死咬住嘴唇,
把那聲音咽了回去。他抬起手,十指僵硬地開始比劃,指指自己的喉嚨,
又指向小鶯家的方向,臉上交織著極度的恐懼和求助的渴望。
老乞丐渾濁的眼珠緩緩轉動了一下,目光落在阿默的臉上、手上。那目光起初是渙散的,
如同蒙塵的玻璃珠,但漸漸地,一絲銳利的光穿透了那層渾濁,像針尖一樣刺了出來。
他喉嚨里發(fā)出一陣破風箱似的嗬嗬聲,掙扎著想坐起來。阿默趕緊上前兩步,蹲下身,
想扶他一把。老乞丐枯瘦如柴的手卻猛地抬起,冰冷得如同鐵鉤,一把抓住了阿默的手腕!
力道之大,完全不像一個垂死老人。阿默渾身一顫。
“啞……啞哥兒……”老乞丐的聲音沙啞干澀,如同砂紙摩擦著枯骨,
“你……嗓子……能……能出聲了?”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阿默的脖子,仿佛要穿透皮肉,
看清里面盤踞的東西。阿默用力點頭,急切地又比劃起來,指向小鶯家的方向,
雙手做出哭泣的動作,又指向天空,模仿鳥雀撲騰翅膀的樣子。
老乞丐布滿皺紋的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駭人的光芒,
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恐懼和洞悉一切的絕望。
“晚……晚了……”他抓著阿默手腕的手指驟然收緊,指甲幾乎要嵌進皮肉里,
“是……是那……那樹洞里的東西!”他艱難地喘著氣,每一個字都像從肺里硬擠出來,
“它……它偷……偷聲音!偷……偷魂兒!”阿默的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鐵拳狠狠攥住,
瞬間停止了跳動。老乞丐猛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枯瘦的身體蜷縮成一團。半晌,他才緩過氣,聲音更加微弱,
卻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清晰,湊近阿默的耳朵,
…像沒沾過土的嫩芽兒……小鶯……小鶯那妮子的聲音……就是那樣的……”阿默渾身冰冷,
如同墜入萬丈冰窟。小鶯的聲音……純凈如山泉……那商人……老乞丐的喘息聲越來越急促,
眼神開始渙散,但他依舊死死抓著阿默的手腕,用盡最后的力氣,
后幾個字:“你的……喉嚨里……種下的……是……是她的魂啊……”那只枯瘦如鐵鉤的手,
終于失去了所有力氣,頹然松開,軟軟地垂落在骯臟的草席上。老乞丐渾濁的眼睛睜著,
瞳孔卻已擴散,定定地望著廟頂殘破的蛛網,殘留著無盡的恐懼和了悟。
破廟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塵埃在慘白的光柱里無聲浮動。阿默僵在原地,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喉嚨深處,那新生的聲音之源,此刻像一塊滾燙的烙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