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燈下不獨行
梧桐葉上的水珠順著葉脈滾下來，砸在林昭杰校服領(lǐng)口時，他正盯著班主任陳芳手里那張淡藍色的紙。"心理干預(yù)"四個字被風掀起又落下，像片隨時會飄走的云。
"昭杰，"陳芳的聲音比往常輕，"家長必須來一趟。"她指尖壓著通知單邊緣，指甲蓋泛著洗不掉的粉筆灰——這是早自習(xí)前她剛改完三十本作文的痕跡。
林昭杰喉結(jié)動了動，書包帶在掌心勒出紅印。
他知道上周月考數(shù)學(xué)卷最后兩道大題空著，知道班主任在辦公室聽到他課間啃冷包子時皺起的眉，知道昨天值日他蹲在教室后排給昭雨發(fā)"今天透析順利"的語音時，陳老師從后門經(jīng)過時停頓的腳步。
"張老師說您要材料。"他掏出手機，屏保是昭雨畫的小太陽，"這是全部。"母親的病歷照片翻頁時帶起風，催費單上的數(shù)字被他反復(fù)摩挲得發(fā)毛，跑單記錄里凌晨三點的訂單像串未眠的星子，"我不是懶，是怕停下就趕不上。"
陳芳的手指在翻到催費單那頁時抖了一下。
她看見"林昭雨 尿毒癥 血液透析"幾個字被紅筆圈了又圈，看見跑單記錄里連續(xù)三個月每月387單的標注——那是初三學(xué)生晚自習(xí)后能跑的極限。
窗外的梧桐葉沙沙響，她突然想起上周晨讀，林昭杰趴在桌上打盹，后頸還沾著便利店的冷霧氣，當時她以為是偷懶，現(xiàn)在才看清他校服袖口磨破的邊，是長期背配送箱蹭的。
"昭杰。"她把通知單對折再對折，指甲在紙背壓出淺痕，"明天...我來家訪。"紙團塞進帆布包時撞響了保溫杯，聲音很輕，像句承諾。
林昭杰望著她發(fā)頂新冒的白發(fā)，突然想起母親給昭雨熱敷腎臟時，也是這樣彎著背，動作輕得像怕碰碎什么。
便利店的日光燈在傍晚六點準時亮起時，林昭杰正蹲在后巷給昭雨剝橘子。
手機突然震動，是王大柱發(fā)來的消息："老地方，急事。"他攥著橘子皮沖進店門時，正撞見王大柱把那張畫滿小太陽的熱力圖貼在墻上。
"醫(yī)院急單按這圖走，"王大柱拍了拍圖上標紅的"胰島素冷藏區(qū)"，"林昭杰媽犯眩暈癥了，他這兩天得陪護。"他扯了扯磨破的騎手服拉鏈，"咱們輪班接'生命單'——就他教咱們的那些，給透析家屬送藥的單子。"
"不行！"林昭杰沖過去要揭圖，手腕被王大柱粗糲的手掌扣住。
這個跑單五年的東北漢子掌心有常年握車把的繭，此刻卻輕得像怕捏碎什么："你畫了地圖，我們來跑光。"他指向墻上的圖，"上周李奶奶取藥提前了十分鐘，孫子在她耳邊喊'奶奶今天真快'時，她笑得跟孩子似的——你讓這些老人有了盼頭，現(xiàn)在該我們讓你有個盼頭了。"
后巷的穿堂風掀起熱力圖邊角，林昭杰看見自己用紅筆標著"7床家屬忘帶醫(yī)?？?的地方，不知誰用修正液補了句"騎手小王墊過三次，能記"。
墻角的舊冰箱突然"嗡"地啟動，他這才發(fā)現(xiàn)，平時總板著臉的趙老板靠在門框上，手里攥著盒潤喉糖——是他上次提過昭雨咳嗽時想吃的那種。
"昭杰？"
清冽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陳書瑤抱著一疊文件站在逆光里，白大褂口袋插著鋼筆，發(fā)梢還沾著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
她把文件攤在收銀臺上，最上面一張是"醫(yī)療救助補貼重新遞交表"："原始記錄歸檔錯誤，重新提交三天內(nèi)能批。"指尖劃過林昭杰畫的小太陽，"你媽最近總說頭暈？
我聯(lián)系了神經(jīng)內(nèi)科的同學(xué)，明天陪你去做檢查。"
便利店的燈在濕地上投下一片暖黃，像條浸了蜜的路。
林昭杰望著王大柱泛紅的眼眶，趙老板悄悄推過來的潤喉糖，陳書瑤白大褂上沒摘的工牌——上面"腎內(nèi)科志愿者"幾個字被燈光鍍了層金邊。
他突然想起暴雨夜自己摔碎胰島素時，周奶奶摸著黑給他塞姜茶的手，想起陳默主任在病房里蹲下來和昭雨說話時彎著的背。
原來那些他以為獨自扛著的重量，早就被許多雙手悄悄托住了。
"昭杰？"王大柱遞來杯熱豆?jié){，"發(fā)什么呆呢？"
林昭杰接過杯子，掌心的溫度順著血管往心臟竄。
窗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便利店的燈映在水洼里，像星星落進了人間。
陳書瑤收拾文件時，一張照片從文件夾里滑出來——是周秀芬奶奶在社區(qū)活動中心的合影，老人穿著紅毛衣，正指著照片外的某個方向笑。
林昭杰彎腰去撿，聽見陳書瑤輕聲說："奶奶總說，這小區(qū)的光，是每個人手里的燈湊起來的。"
深夜打烊時，趙老板擦著收銀臺，看見林昭杰還站在熱力圖前。
男孩的影子被燈光拉得很長，手指輕輕碰了碰圖上自己畫的小太陽，又在旁邊添了顆星星。
風從后巷吹進來，吹得圖頁簌簌響，像誰在輕聲說：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