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默默走到熱水瓶邊,倒了點熱水在盆里。溫熱的水流滑過臉頰,洗去淚痕和疲憊。在這陌生的、狹小的空間里,聽著身后那規(guī)律而安定的鍵盤聲,看著程默在電腦前挺直的背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包裹了我。這不是童話里的宮殿,沒有錦衣玉食,但這小小的十平米,隔絕了父母的暴怒,隔絕了賀子軒虛偽的笑容,隔絕了那個令我窒息的金絲籠。這里只有程默,和他帶來的、沉甸甸的安心。疲憊如潮水般涌上,我?guī)缀跏钦吹秸眍^就沉入了無夢的黑暗。
天光透過小小的、蒙著灰塵的窗戶滲進來時,我才真正看清這個十平米小屋在白晝里的樣子。墻壁泛黃,墻角有細微的裂紋,天花板角落甚至能看到一小片水漬暈開的痕跡。一切都那么陳舊、真實,帶著生活的粗糲感。
程默已經起來了,地鋪收拾得干干凈凈。他正背對著我,在窗臺邊那個小小的電磁爐上忙碌著。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方便面的味道?還有煎蛋的焦香。
“醒了?”他聽到動靜,回過頭,臉上帶著一絲初醒的柔和,“去洗漱吧,衛(wèi)生間在走廊盡頭左轉。早飯馬上好?!彼噶酥缸郎戏胖男卵浪ⅰ⑿旅砗鸵粋€簡陋的塑料漱口杯,顯然是剛買的。
我抱著洗漱用品,小心翼翼地穿過昏暗嘈雜的走廊。公用水房里,幾個早起的大媽正在洗衣服,水聲嘩嘩,夾雜著高聲的聊天和自來水的銹味。我低著頭,快速地洗漱完畢,感覺自己像個闖入者。
回到小屋,程默已經把兩碗面端上了桌。清湯寡水的方便面,上面各臥著一個金燦燦的煎蛋,幾片翠綠的青菜葉點綴著。
“條件有限,將就吃點?!彼芽曜舆f給我,眼神坦然而平靜,沒有絲毫窘迫。
我接過筷子,看著碗里這簡單到近乎寒酸的食物,又看了看程默清亮的眼睛,心頭一熱,用力點了點頭:“嗯!看著就很香!”我夾起煎蛋咬了一口,外焦里嫩,帶著恰到好處的咸香。方便面的味道很熟悉,但此刻吃進嘴里,卻有種奇異的溫暖和踏實感。我們面對面坐著,安靜地吃著面。陽光透過窗戶,在小小的桌子上投下一塊光斑,塵埃在光柱里輕輕飛舞。這一刻的寧靜,千金不換。
然而,這份寧靜很快就被打破了。我的手機開始瘋狂震動。屏幕上跳動的名字,是賀子軒。我猶豫了一下,按了靜音,把手機反扣在桌上。但震動并未停止,一個接一個,屏幕上“賀子軒”三個字固執(zhí)地閃爍著,像甩不掉的鬼影。
“接吧。”程默放下筷子,看著我,語氣平靜,“總要面對的?!?/p>
我深吸一口氣,拿起手機,走到窗邊,接通了電話。
“薇薇!你終于接電話了!”賀子軒的聲音立刻沖了出來,帶著慣有的、仿佛掌控一切的急切,“你在哪?伯父伯母都快急瘋了!是不是那個送外賣的把你拐跑了?告訴我地址,我馬上來接你!那種地方是人待的嗎?你……”
“賀子軒!”我打斷他連珠炮似的追問,聲音冷了下來,“我在哪,跟誰在一起,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p>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瞬,隨即,賀子軒的聲音也冷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鷙:“林薇薇,你清醒一點!你以為那個程默是什么好東西?他接近你圖什么?圖你林家千金的身份!圖林家的錢!你跟他擠在那個狗窩里,能撐幾天?你那雙彈鋼琴的手,難道要給他洗臭襪子?”
“賀子軒!”我氣得渾身發(fā)抖,聲音拔高,“你嘴巴放干凈點!程默是什么樣的人,輪不到你來評價!他比你這個虛偽的偽君子強一千倍一萬倍!我樂意給他洗襪子!關你屁事!”吼完,我直接掐斷了電話,胸口劇烈起伏,氣得眼眶發(fā)紅。
程默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他默默遞過來一杯溫水,眼神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沉的平靜和理解?!皠e氣。不值得?!?/p>
我接過水杯,冰涼的杯壁讓我稍微冷靜了一點??粗棠届o的臉,賀子軒那句惡毒的“洗臭襪子”卻像根刺扎在心里。我放下水杯,目光掃到墻角那個塞得滿滿的塑料洗衣籃——里面果然堆著程默換下來的衣服,包括幾雙襪子。
一股莫名的沖動涌上來。我走過去,抱起那個沉甸甸的洗衣籃,語氣帶著一種豁出去的倔強:“我去洗衣服!”
程默愣了一下,隨即立刻伸手來攔:“不用!我自己來就好!”
“不!我來!”我抱著籃子不撒手,像護著什么寶貝,“我就要洗!”
他看著我倔強的眼神,最終無奈地嘆了口氣,收回了手,嘴角卻微微彎起一個極淺的弧度,帶著點縱容:“那…辛苦你了。洗衣房在樓下院子東頭?!?/p>
抱著洗衣籃下樓,穿過堆滿雜物的院子,找到那個光線昏暗、彌漫著濃重洗衣粉和潮濕氣味的公用洗衣房。里面已經有兩個大媽在洗衣服,看到我這個穿著明顯與這里格格不入的“闖入者”,眼神里充滿了好奇和探究。我硬著頭皮,找了個空著的水池,把籃子里的衣服一股腦倒了進去。
放水,倒洗衣粉。當我的手伸進冰涼刺骨的水里,撈起一件程默的T恤時,動作笨拙而陌生。在家,這些事從來不需要我沾手。我學著旁邊大媽的樣子,用力揉搓。肥皂泡沾滿了手,冰涼的水刺激著皮膚。揉搓那些厚重的牛仔褲時,手臂很快就開始發(fā)酸。特別是洗到程默那雙深色的運動襪時,賀子軒那句惡毒的“洗臭襪子”又在耳邊響起。我咬著唇,用力揉搓著,仿佛要把那惡毒的話語也一起洗掉。
水很冷,手很快就凍得通紅,指關節(jié)生疼。手臂的酸脹感越來越明顯。旁邊大媽投來毫不掩飾的打量目光,竊竊私語著。委屈和辛苦的感覺一點點泛上來。但當我看到盆里清澈的水逐漸變渾濁,看到那些帶著程默氣息的衣物在我的揉搓下變得干凈,一種奇異的、帶著疼痛的滿足感又升騰起來。這是我選擇的生活,再難,我也要自己走下去。
洗完衣服,手指已經凍得麻木,紅通通的。我把濕漉漉的衣服一件件擰干,再一件件艱難地晾到院子里的鐵絲繩上。秋日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意融融,卻暖不熱冰冷刺骨的手指。我甩了甩酸痛的手臂,看著繩子上滴水的衣服在風中輕輕搖晃,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幟,宣告著我笨拙地踏入真實生活的第一步。
回到小屋,程默正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屏幕,眉頭微鎖,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敲擊。聽到開門聲,他回過頭。目光落在我凍得通紅、微微有些發(fā)腫的手上,眼神瞬間凝住。
他立刻站起身,快步走過來,一言不發(fā)地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很大,很暖,包裹著我冰涼的指尖,帶來一陣酥麻的刺痛感。
“怎么不用溫水?”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責備和心疼。
“公用水房…沒有熱水…”我小聲解釋,手指在他掌心里瑟縮了一下。
他沒再說話,拉著我到床邊坐下,轉身去倒熱水瓶里溫著的水。他拿過那個塑料盆,兌好溫水,然后蹲下身,不由分說地把我的雙手按進溫熱的盆里。
溫熱的水流瞬間包裹住冰冷刺痛的手指,舒服得我忍不住發(fā)出一聲細微的喟嘆。他就那么蹲著,低著頭,用他修長卻帶著薄繭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一點一點地揉搓著我凍僵的指節(jié),動作輕柔得像對待什么易碎的珍寶。溫熱的觸感從他指尖傳遞過來,順著冰涼的皮膚,一路熨帖到心里最柔軟的地方。
我低著頭,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看著他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看著他笨拙而溫柔的動作,眼眶又開始發(fā)熱。那些洗衣服的辛苦,賀子軒的惡語,在這一刻都變得微不足道。狹小的房間里很安靜,只有水盆里細微的水聲和他均勻的呼吸聲。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低垂的脖頸上,一片溫暖的金色。
“程默…”我聲音有些哽咽。
“嗯?”他沒抬頭,依舊專注地揉著我的手指。
“謝謝你…”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最終只化作最笨拙的三個字。
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終于抬起頭。那雙沉靜的眼睛望向我,清澈的眼底映著我的影子,帶著一種能包容一切的溫和暖意。
“不辛苦?!彼p輕地說,聲音低得像嘆息,卻又重得像承諾,“以后,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