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鄰里初識的暖意還未散去幾天,那個火紅的身影就徹底打敗了我對她“怯生小鹿”的第一印象。
那天午后,陽光懶懶的,槐花的甜香在巷子里流淌。
我正蹲在自家門檻上數(shù)螞蟻,忽然一團火紅的小影子“嗖”地從隔壁院門里沖出來,帶起一陣裹著槐花香的風。
“阿城哥!發(fā)什么呆?快看,兔子!”
清亮得像山澗泉水的呼喊猛地撞進耳朵。
我還沒完全回過神,云初已經(jīng)炮彈般從我身邊沖了過去,兩條細瘦的腿甩得飛快,腦后的羊角辮一翹一翹,像只活力四射的小雀兒。
她追的正是一只慌不擇路、灰頭土臉的野兔!
那瞬間的野性和速度,與我初次見她時那羞澀的低語判若兩人。
我愣了一秒,隨即一股莫名的興奮涌上來,身體比腦子更快地做出了反應——拔腿就跟了上去!
“來了,等等我!”
我喊著,也加入了追逐的行列。
一只“野兔”在開滿野花的田埂上、在垂著新綠的柳樹下狂奔,驚飛了覓食的麻雀,攪亂了午后的寧靜。
大人們遠遠看見,也只是笑著搖頭,并不阻攔,這鄉(xiāng)野間的奔跑嬉鬧,本就是孩子天性的一部分。
“那邊!它鉆溝里了!”
云初指著前面一道被茂密茅草半掩著的陡坡,興奮地尖叫。
我沖得太猛,腳下被一叢盤根錯節(jié)的草藤狠狠絆住,身體瞬間失去平衡,像塊笨重的石頭,朝著濕滑的溝壁直直栽了下去。
混亂中,我胡亂伸手想抓住點什么,只感覺手臂猛地一沉,接著是云初一聲短促的驚呼——我把她也拽了下來。
天旋地轉。
后背重重砸在溝底松軟的爛泥和枯草上,倒是不怎么疼,就是濺起的泥點糊了滿頭滿臉,嘴里一股子土腥味。
我懵懵地睜開眼,正對上另一雙眼睛。
云初就摔在我旁邊,姿勢狼狽地歪著,半邊小臉上蹭著泥道子,那件簇新的紅碎花褂子也沾了一大片濕泥。
可那雙眼睛,卻像被山泉洗過一樣,亮得驚人,沒有半點害怕,反而盛滿了驚奇和一種惡作劇得逞般的興奮。
她眨巴眨巴眼,長長的睫毛上還掛著顆搖搖欲墜的泥水珠兒,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清脆的笑聲在窄窄的土溝里撞來撞去。
“哈哈哈!阿城哥,你變成泥猴啦!”
她笑得前仰后合,用手指著我花貓似的臉。
看著她肆無忌憚的笑臉,臉上溫熱的泥點似乎也帶上了陽光的溫度,我胸腔里那點驚嚇和尷尬“噗”地一下,被這笑聲沖得無影無蹤,也跟著她傻乎乎地咧開了嘴。
“哈哈哈——!”
兩只泥猴兒互相指著對方,在溝底笑作一團。
那笑聲在溪谷里回蕩,驚飛了水鳥,也徹底打破了初識時那層薄薄的陌生與羞澀。
至于那只肇事的灰兔子,早就沒了影兒。
就是從那個摔得滿身泥巴的午后開始,我和云初之間那堵無形的墻,“嘩啦”一聲徹底塌了。
我和云初就真的成了形影不離的“禍頭子”二人組,像是兩股原本各自流淌的小溪,突然找到了交匯的河道,再也分不清彼此。
爬樹掏鳥窩,雖然經(jīng)常被鳥兒追著啄、下河摸小魚、在曬谷場上瘋跑、在老槐樹下分享偷偷藏起來的糖塊……
她不再是那個躲在母親身后害羞的小丫頭,而是我最好的伙伴,一個有著用不完的精力、笑聲像銀鈴般清脆、膽子比我還大的野丫頭。
兩家的大人們也樂見其成,時常互相串門,分享時令的瓜果蔬菜,誰家做了好吃的,也必定會送一份到隔壁。
青石巷的鄰里情誼,在槐花的芬芳里,在我們兩個孩子的嬉鬧聲中,日益深厚。
村后那片開滿野花的向陽坡地,成了我們的“戰(zhàn)場”。
我們舉著樹枝削成的“長劍”,在齊腰深的草叢里“廝殺”得昏天黑地,直到精疲力盡,才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軟的花毯上,大口喘氣,任由暖烘烘的陽光曬得人骨頭縫都發(fā)酥。
溪水清淺處,是我們抓小魚小蝦的樂園。
云初膽子大得出奇,敢伸手去摸藏在石頭底下滑溜溜的泥鰍,每每抓到一條,就得意地舉著濕淋淋的小手朝我炫耀,水珠順著她細瘦的胳膊往下淌,在陽光下亮晶晶的。
我則負責在岸邊壘起小小的水壩,看她像個得勝將軍似的把“俘虜”放進我筑起的“城池”里。
有時玩得忘了時辰,暮色四合,炊煙裊裊升起。
巷子深處,總會準時傳來云初娘那溫婉又帶著點嗔怪的呼喚:
“初兒——阿城——回來吃飯嘍——!”
那聲音悠悠長長,像帶著鉤子。
我們倆便像兩只歸巢的雀兒,拖著沾滿草屑泥巴的身子,一溜煙地往家跑。
云初跑在前面,細瘦的胳膊甩得飛快,兩條辮子在她腦后蹦跳著,在漸濃的暮色里劃出活潑的弧線。
兩家的灶火似乎也因著我們而燃得更旺,飯桌上的交集也漸漸多了起來。
農(nóng)忙時節(jié),我家新收的麥子剛碾好,白花花的面粉第一簍蒸出的暄軟大饅頭,母親總會讓我端上幾個熱騰騰的送過去。
云初家院子里那棵老杏樹掛滿了黃澄澄的果子,沉甸甸壓彎了枝頭時,云初娘也會提著一籃子最大最甜的,笑盈盈地跨進我家門檻。
“嘗嘗,熟透了,甜著呢!”
云初娘的聲音總是溫溫柔柔的。
“哎喲,他嬸子,太客氣了!”
母親趕忙在圍裙上擦擦手,接過籃子,臉上堆滿了笑,“你家云初這孩子,真是越來越水靈,懂事了。”
“你家阿城才叫好呢,穩(wěn)重,有擔當,看把我們家這瘋丫頭帶的,都斯文了不少?!?/p>
云初娘的目光在我和躲在門后探出半個腦袋的云初身上轉了一圈,帶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暖意。
父親和云初爹在院子里擺開了棋盤,楚河漢界殺得難解難分。
裊裊的茶煙升騰起來,混著飯菜的香氣。
父親捏著棋子,眼睛盯著棋盤,嘴里卻似無意般提起:“老哥,你看這倆小的,整天形影不離的,倒真是……投緣得很吶?!?/p>
云初爹端起粗瓷茶碗,慢悠悠地呷了一口,目光掃過在堂屋里幫母親擺放碗筷的我和云初,嘴角的笑意深了些:“是啊,阿城是個好苗子,初兒跟他一塊兒,我們放心。”
那語氣里,是塵埃落定的踏實。
日子像村前那條溪水,潺潺地淌著,清澈見底,映著槐樹的影子和兩個不知愁滋味的少年身影。
我以為,這溪水會一直這樣平緩地流向遠方,匯入更寬闊、更安穩(wěn)的河道。
可是美好的時光總是過得那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