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安置在咸陽城內(nèi)最頂級的館舍,待遇幾乎與諸侯王等同。
每日里,珍饈美味,流水般地送入;成群的美貌侍女,小心翼翼地伺候。秦國的官員,也一改之前的倨傲,每日都來請安問好,言辭之間,恭敬備至。
這一切,都像一場華麗的夢。
但我知道,這是秦王為我打造的一座黃金牢籠。
館舍之外,明里暗里,布滿了秦國的精銳衛(wèi)士。他們的眼神,像鷹隼一樣,監(jiān)視著這里的一舉一動。別說是我一個(gè)大活人,就算是一只蒼蠅,也休想飛出去。
秦王在等。
等我精神松懈,等我沉溺于這虛假的繁華,然后,在五日后的“九賓大禮”上,上演他最終的、圖窮匕見。
我將那塊價(jià)值連城的和氏璧,就大喇喇地?cái)[在房間最顯眼的幾案上。
我每日里,該吃就吃,該喝就喝,甚至?xí)偌业碾S從們,在庭院里飲酒作樂,撫琴高歌。
我表現(xiàn)得,就像一個(gè)被秦王的“誠意”所打動、已經(jīng)徹底放松警惕的、頭腦簡單的使者。
我的麻痹,讓那些監(jiān)視我的秦國人,也漸漸松懈了下來。
但我所有隨從中,有一個(gè)人,與眾不同。
他叫李四,是我從邯鄲出發(fā)時(shí),特意從主人繆賢府上要來的。他不是謀士,也不是武士,他只是府里一個(gè)最不起眼的馬夫。
他唯一的特點(diǎn),就是沉默寡言,和他那張扔進(jìn)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的、平庸至極的臉。
以及,他對我的,絕對的忠誠。
入館的第三天夜里,我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了李四。
我將那塊和氏璧,用一層又一層的粗布,緊緊包裹起來,直到它看起來,像一塊路邊隨處可見的、丑陋的石頭。
我把它,連同我的一封親筆信,鄭重地,交到了李四的手中。
“四哥,”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從現(xiàn)在起,你不再是趙國的使團(tuán)成員。你只是一個(gè)思念家鄉(xiāng),從咸陽逃回趙國的普通伙夫。”
我從懷里,掏出了一袋沉甸甸的金子,和一份早就偽造好的、秦國平民的路引。
“這些錢,你拿著。天亮之后,你換上這身衣服,從館舍的后門,混入每日送菜的車隊(duì)中出城。然后,一路向東,不要走官道,只走最偏僻的小路。渴了,喝山泉;餓了,啃干糧。無論遇到什么,都不要停?!?/p>
“你的任務(wù),只有一個(gè)。把這塊‘石頭’,親手,交到趙王的手中。告訴他,藺相如,幸不辱命?!?/p>
李四沒有說話。
他那張木訥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他只是接過那個(gè)布包,緊緊地抱在懷里,仿佛抱著他自己的心臟。
然后,他對著我,這個(gè)比他年輕了十幾歲的“上司”,重重地,磕了三個(gè)響頭。
沒有言語,但,重于千金。
我扶起了他。
“四哥,此去,生死難料。若你不幸……”
“公子放心,”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卻無比堅(jiān)定,“除非我死,否則,這塊石頭,絕不會離開我的胸口?!?/p>
天,微亮。
送菜的馬車,照例來到了館舍的后門。
在一片嘈雜和混亂中,一個(gè)穿著粗布麻衣、身材瘦小的“伙夫”,背著一個(gè)簡陋的包袱,低著頭,混入了車隊(duì),消失在咸陽城的晨霧之中。
沒有人注意到他。
他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一顆沙礫,融入了沙漠。
送走了李四,也送走了和氏璧。
我的心,反而徹底地,安定了下來。
我失去了手中最重要的“人質(zhì)”,但也甩掉了最沉重的包袱。
接下來的兩天,我將獨(dú)自一人,面對秦王的雷霆之怒。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籌碼的、純粹的意志與膽魄的較量。
第五日,終于到了。
咸陽宮內(nèi)外,張燈結(jié)彩,戒備森嚴(yán)。
秦王要舉行“九賓之禮”的消息,早已傳遍了整個(gè)咸陽城。所有人都想看看,那個(gè)敢于在朝堂之上,威脅秦王的趙國使者,最終會是何等模樣。
也想看看,秦王,會如何“收”下那塊舉世聞名的寶玉。
引路的宦官,再次來到了我的門前,臉上帶著一絲幸災(zāi)樂禍的笑容。
“藺大人,吉時(shí)已到。大王與文武百官,已在殿上等候多時(shí)了?!?/p>
我整理了一下我的衣冠。
那是一身嶄新的、趙國使臣的朝服。
我對著銅鏡,照了照。鏡中的我,面色平靜,眼神坦然。
我知道,我即將走上的是一個(gè)刑場。
但我,將以赴宴的姿態(tài),從容走進(jìn)。
“有勞公公引路。”
我微微一笑,推開了門。
門外,是燦爛的、卻又帶著幾分寒意的陽光。
我深吸一口氣,昂首挺胸,向著那座早已布下天羅地網(wǎng)的、真正的龍?zhí)痘⒀?,走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