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咸陽，已是半月之后。
與邯鄲的溫潤不同，咸陽的空氣里，都帶著一股金戈鐵馬的肅殺之氣。城墻高大得仿佛能遮蔽天日，墻磚的縫隙里，都像是浸透了六國將士的鮮血。這里的每一個人，從守城的兵士，到街邊的孩童，眼中都帶著一種睥睨天下的傲慢。
我被安排在國賓館住下，秦國的官員前來通知，三日后，秦王將在咸陽宮正殿，召見于我。
這三日，我閉門不出，調(diào)整著自己的呼吸與心境。我知道，接下來的會面，將是一場看不見刀光劍影，卻比任何戰(zhàn)場都更加兇險的搏殺。
第三日，我捧著那只紫檀木盒，跟隨著引路的宦官，一步步踏上了通往咸陽宮的九十九級臺階。
咸陽宮，比我想象的更加雄偉，也更加冰冷。巨大的梁柱直插云霄，上面雕刻著張牙舞爪的黑色龍紋。秦國的文武百官，分列兩旁，他們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刮在我的身上。那目光里，沒有好奇，沒有審視，只有一種純粹的、看戲般的戲謔。
仿佛我，不是一個代表著趙國的使臣，而是一個即將被送上斗獸場的、可憐的角斗士。
我目不斜視，一步步走到大殿中央，跪倒在地。
“趙國使臣，藺相如，奉吾王之命，敬獻(xiàn)和氏璧。愿秦趙兩國，永結(jié)盟好?！?/p>
我的聲音，在這空曠的大殿里，顯得有些微不足道。
高臺之上，珠簾之后，端坐著的就是秦昭襄王。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一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正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無數(shù)遍。
“呈上來?！?/p>
一個慵懶而威嚴(yán)的聲音響起。
我高舉木盒，由宦官接過，層層轉(zhuǎn)呈，送到了秦王的手中。
秦王打開木盒，一瞬間，整個大殿仿佛都亮了一下。和氏璧那溫潤而神秘的光華，流轉(zhuǎn)而出，映得他那張深不可測的臉上，也多了一絲光彩。
“好玉，好玉啊！”他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
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了一絲毫不掩飾的、炙熱的貪婪。
然后，他做出了一個讓我心中瞬間冰封的舉動。
他沒有將玉放回盒中，而是隨手，遞給了他身旁一位美艷的妃子。
“愛妃，來看看，這便是傳說中的和氏璧。”
那位妃子?jì)尚χ舆^，拿在手中把玩，隨即又遞給了身后的宦官和侍女們，讓他們一一傳看。
整個過程中，秦王再也沒有看過我一眼。
他對那“十五座城池”的承諾，更是絕口不提。
而大殿之下的秦國群臣，則爆發(fā)出一陣陣毫不掩飾的、輕蔑的哄笑聲。
那笑聲，像無數(shù)只手，在狠狠地抽打著我的臉，抽打著趙國的臉。
在他們眼中，和氏璧，不過是秦王的一個新玩具。
而我，這個來自趙國的使臣，連玩具都不如。
我們，都是供他和他麾下的虎狼們，取樂的玩物。
屈辱，像潮水一般，淹沒了我的心臟。
我的手，在袖中，緊緊地攥成了拳頭，指甲深深地陷進(jìn)了肉里。
我告訴自己，要冷靜，要忍耐。
發(fā)怒，是弱者最后的、也是最無能的武器。
我心知，若此刻，我以一個弱者的身份，去乞求他，去提醒他關(guān)于城池的諾言，得到的，必將是更深的羞辱和嘲弄。
我必須奪回主動權(quán)。
我看著那塊在無數(shù)人手中傳遞的寶玉，看著秦王臉上那副志在必得的、貓捉老鼠般的笑容，一個極其冒險的計(jì)劃，在我腦中瞬間成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翻騰的血?dú)?，上前一步，再次躬身?/p>
我的聲音，恭敬，卻帶著一絲神秘的誘惑。
“大王，此璧雖為天下至寶，光彩奪目，但……它其實(shí)，有一處微小的瑕疵。若不仔細(xì)觀察，極難發(fā)現(xiàn)?？煞褡尦迹附o大王觀看？”
我的話，成功地勾起了秦王的好奇心。
他這樣的帝王，最喜歡的就是這種“只有我知道”的秘密，這能滿足他獨(dú)一無二的掌控欲。
“哦？有瑕疵？”他來了興趣，“在哪里？指給寡人看看?！?/p>
“大王，此瑕疵，需以特殊角度，迎光方能察覺。請大王，先將玉璧賜還于臣?！蔽业椭^，聲音平靜，卻不容置疑。
秦王沒有多想。在他看來，在這座固若金湯的咸陽宮里，在我這個手無寸鐵的趙國人手中，一塊玉，還能飛了不成？
他揮了揮手。
宦官們恭敬地，將和氏璧，從人群中，重新捧回，遞到了我的手上。
玉，入手溫潤。
但我的心，卻在這一刻，變得比萬年玄冰還要冷酷。
我捧著它，感受著它的分量。
我知道，從這一刻起，攻守之勢，逆轉(zhuǎn)了。
現(xiàn)在，輪到我，來給高高在上的秦王，出一道考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