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藺相如,趙國大宦官繆賢門下的一名舍人。
“舍人”這個詞,聽起來頗有幾分雅致,仿佛是公卿貴胄身邊不可或缺的智囊。但只有我自己清楚,在邯鄲這座城,在趙國這座朝堂之上,我不過是個高級仆役。我的職責,是為主人的車馬備好坐墊,是在主人宴飲時確保酒溫正好,是在主人與真正的達官顯貴們高談闊論時,站在屏風后,做一個沉默的、幾乎不存在的影子。
今日的朝會,氣氛壓抑得像一塊被浸濕的鉛塊。
我侍立在主人繆賢的身后,眼觀鼻,鼻觀心,用眼角的余光,打量著這滿朝的衣冠禽獸。
左列,是以大將軍廉頗為首的武將。他們一個個身形彪悍,目光如炬,手掌上布滿了常年緊握兵刃留下的厚繭。他們的榮耀,來自于長平關外的累累白骨,來自于一次次與匈奴、與東胡、與魏韓之間的血腥搏殺。他們信奉的,是刀劍,是力量,是刻在骨子里的弱肉強食。
右列,是以平原君趙勝為首的文臣貴胄。他們衣著華美,談吐優(yōu)雅,每一個人的背后,都站著一個盤根錯節(jié)的龐大世族。他們的榮耀,來自于血脈,來自于封地,來自于對禮法和權謀的精妙玩弄。他們信奉的,是傳承,是秩序,是那套看不見摸不著,卻能決定人生死的潛規(guī)則。
而我,藺相如,什么都沒有。
我沒有戰(zhàn)功,也沒有家世。我的智慧,只配用來揣摩主人的心思;我的口才,只配用來替主人化解一些無傷大雅的尷尬。
我渴望證明自己。
我堅信,一個人的價值,不應由他的出身和官階來衡量。智慧,應比傳承更高貴;風骨,應比武力更有力。
可我知道,這不過是癡人說夢。在這個時代,我這樣的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僭越。
就在我暗自嘲諷這可悲的現(xiàn)實時,一個尖利的聲音,劃破了朝堂的死寂。
“報——!秦國使者,送來國書!”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到了大殿門口。
一個秦國使者,在一群虎狼般的秦兵護衛(wèi)下,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他的臉上,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屬于超級大國公民的傲慢。
他甚至沒有完全下跪,只是微微躬身,便將一卷竹簡呈上。
趙王顫抖著手,打開了國書。
只看了一眼,他的臉色,就變得煞白。
“秦王……秦王愿以十五座城池,換取寡人的和氏璧……”
“轟”的一聲,整個朝堂,像是被投入了一塊巨石的池塘,瞬間炸開了鍋。
和氏璧,天下至寶,趙國的鎮(zhèn)國之璧。
十五座城池!這是何等巨大的誘惑!
但,短暫的喧嘩之后,是更漫長、更可怕的死寂。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聞到了這塊巨大蜜糖之下,那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秦國,是虎狼。
秦昭襄王,更是天下第一的梟雄。他怎么會做這種“虧本”的買賣?
這根本不是交易,這是一道致命的考題。
送玉去,秦王若是不給城,趙國能怎么辦?派兵去打嗎?那無異于以卵擊石。屆時,玉沒了,城也拿不到,趙國將成為七國之中最大的笑柄,再也抬不起頭來。
不送玉去?那更好。秦王正好有了完美的借口——“趙國無信,寡人替天罰之”。秦國的鐵騎,將名正言順地踏過函谷關,兵臨邯鄲城下。
這是一個死局。一個無論怎么選,都通向屈辱和深淵的死局。
趙王的面色,從煞白,變成了鐵青。他環(huán)視著他引以為傲的滿朝文武,聲音嘶啞地問:“諸位愛卿……誰,可為寡人分憂?誰,愿為使,赴此秦國之約?”
無人應答。
大將軍廉頗,低下了他高傲的頭顱,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戰(zhàn)靴,仿佛上面雕刻著什么絕世兵法。他能率領千軍萬馬沖鋒陷陣,卻無法獨自面對一場注定被羞辱的外交。
平原君趙勝,這位以養(yǎng)士三千聞名的賢公子,此刻緊閉雙唇,平日里那些能言善辯的門客,此刻也都成了啞巴。
整個朝堂,靜得能聽到所有人的心跳聲。那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恐懼和屈辱。
我看著他們,看著這些掌控著國家命運的大人物們,在真正的危機面前,露出了他們最怯懦、最無能的一面。
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哀和憤怒,在我胸中涌起。
這就是趙國嗎?這就是我想要守護的國家嗎?一群連敵人的眼睛都不敢正視的懦夫!
忽然間,我笑出了聲。
那笑聲,很輕,卻在這死寂的大殿里,顯得無比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劍一樣,向我射來。有驚訝,有憤怒,有不解。
我的主人繆賢,更是嚇得臉色發(fā)白,狠狠地在我身后掐了一把。
我無視了他。
我從那卑微的隊列之后,一步一步,走了出來。
走到了大殿的中央,走到了所有公卿將軍的前面。
我整理了一下我那身卑微的舍人袍服,對著高臺之上的趙王,深深一拜。
“大王?!?/p>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回蕩在每一個人的耳邊。
“滿朝公卿,竟無一人敢應秦。臣竊以為,我趙國,危矣。”
“若大王不棄,臣,愿捧璧入秦。”
“一介家臣,敢為趙國,探此龍?zhí)痘⒀ǎ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