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秋氣來得格外肅殺,不過剛過重陽,大觀園里便已一片凋零氣象。
瀟湘館的竹叢失了往日的青翠,在日漸凜冽的風(fēng)中簌簌作響,如同聲聲幽咽。寒意無孔不入,
輕易便穿透了茜紗窗的薄薄屏障,直侵骨髓。林黛玉斜倚在臨窗的貴妃榻上,
身上覆著厚厚的錦被,卻依舊覺得一股子冷氣從腳底心往上鉆,凍得她指尖都微微發(fā)青。
喉嚨里一陣奇癢難耐,她忍不住掩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單薄的身子隨之顫抖,
仿佛隨時會散架。紫鵑端著一碗剛煎好、正騰騰冒著熱氣的藥,輕手輕腳地走進(jìn)來。
一見黛玉咳得撕心裂肺,心立刻揪緊了,忙放下藥碗,快步上前,
用自己溫?zé)岬氖中妮p輕替她順著背。黛玉咳得眼前發(fā)黑,好不容易才緩過一口氣,
攤開掩著嘴的帕子,雪白的絲絹上,赫然綻開幾朵觸目驚心的深紅血花?!肮媚?!
”紫鵑的聲音帶著哭腔,又急又怕,“怎么又咳血了?這藥…這藥天天喝著,
怎么反倒像是更重了?”她看著那帕子上的血,只覺得那紅色刺得眼睛生疼。
黛玉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臉上浮起一絲苦澀的淡笑,眼神有些空洞地望著窗外枯敗的竹影。
“藥石…不過是徒勞罷了?!彼曇粑⑷?,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疲憊,“我這身子,自己知道,
不過是捱日子罷了。只是連累你,日夜不得安生?!弊嚣N用力搖頭,
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姑娘快別這么說!只要姑娘能好起來,奴婢做什么都愿意!
您先把這藥喝了,熱乎著,興許能壓一壓?!彼⌒囊硪淼囟似鹚幫?,湊到黛玉唇邊。
那深褐色的藥汁散發(fā)著濃烈刺鼻的氣味,混雜著人參、當(dāng)歸等藥材的辛香,
卻又隱隱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令人生厭的濁氣。黛玉蹙緊眉頭,強(qiáng)忍著胃里的翻涌,
就著紫鵑的手,勉強(qiáng)咽了幾口。那味道滑過喉嚨,帶來一陣新的惡心感。她推開碗,
喘息著:“好了,好了,實(shí)在喝不下。先放著吧,你去歇會兒,我歪一歪。
”紫鵑見她實(shí)在難受,只得將藥碗放在榻邊的小幾上,又替她掖緊被角,
一步三回頭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屋內(nèi)只剩下黛玉一人。
咳嗽帶來的暈眩還未完全散去,胸口悶痛得厲害。她閉上眼,想小憩片刻,
奈何窗外的風(fēng)聲、竹葉摩擦聲,以及遠(yuǎn)處不知哪處院落傳來的模糊人語,都清晰地鉆進(jìn)耳中。
大觀園這深宅,白日里花團(tuán)錦簇,到了夜里,便只剩下無邊無際的空寂和無處不在的窺探。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刻意壓低的說話聲,隱隱約約從窗下那片疏落的竹影后飄了進(jìn)來。
起初只是模糊的音節(jié),黛玉并未在意。然而,其中一個尖銳而熟悉的嗓音陡然拔高了幾分,
像根針一樣刺破了沉寂的夜風(fēng),清晰地鉆進(jìn)黛玉的耳朵?!啊芙憬?,你小聲些!
小心讓人聽見!”這是王夫人房里大丫頭金釧的聲音,帶著一絲緊張的勸阻?!芭率裁?!
這黑燈瞎火的,又是瀟湘館這背靜地方,誰聽得見?”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
帶著市井婦人特有的粗獷和一種刻毒的得意,正是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
“太太心里那本賬,咱們這些底下人還不門兒清?那一位,”她朝著瀟湘館方向努了努嘴,
盡管黛玉看不見,“就是個活不長久的藥罐子!太太說了,她占著那位置,
寶姑娘就名不正言不順!攀上薛家這門好親,咱們府里才算真正有了靠山!
那北靜王府的門路,不就指著寶姑娘過門才能搭上?”黛玉的呼吸驟然停滯,
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凍住,又在下一剎那瘋狂地逆流沖上頭頂。
金釧的聲音帶著點(diǎn)猶豫:“可…那藥里…真加了東西?林姑娘她…本就病著…”“哼!
”周瑞家的嗤笑一聲,滿是鄙夷,“病秧子才好!省了多少手腳!太醫(yī)開的方子,
太太請人仔細(xì)瞧過了,里頭添點(diǎn)‘好東西’,神不知鬼不覺!你看她這幾個月,
是不是咳血更勤了?臉色是不是更像個鬼了?熬著吧!等這一盞燈油熬干了,
寶姑娘順順當(dāng)當(dāng)成了寶二奶奶,咱們這些跑腿辦事的,自然少不了好處!
太太早許了我家那口子一個肥缺……”后面的話,像是毒蛇吐出的信子,
嘶嘶地鉆入黛玉的耳膜,又在她冰冷的身體里注入滾燙的巖漿。她們肆無忌憚地議論著劑量,
議論著如何做得天衣無縫,
議論著“那位”咽氣后薛寶釵如何風(fēng)光大嫁、賈府如何攀附權(quán)貴……每一個字,
都帶著淬毒的針,狠狠扎進(jìn)黛玉早已千瘡百孔的心。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頭,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兇猛。黛玉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將那口血咽了回去,
牙齒深深陷進(jìn)柔軟的唇肉里,嘗到了鐵銹般的咸腥。她不再咳嗽,只是劇烈地喘息著,
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原本那雙總是氤氳著水霧、盛滿愁緒的秋水明眸,
此刻卻像是被極寒凍住,又驟然被投入熔爐!所有的哀怨、自憐、絕望,在瞬間被焚燒殆盡,
只剩下一種純粹的、冰封萬里的殺意,在那深不見底的瞳孔里無聲地蔓延、凝結(jié)。
窗外的竊語聲漸漸遠(yuǎn)去,消失在夜風(fēng)里。瀟湘館內(nèi),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燭臺上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在黛玉慘白的臉上投下?lián)u曳不定、忽明忽暗的光影。
她慢慢地、極其緩慢地坐起身。錦被滑落,露出里面單薄的中衣。她沒有喚紫鵑,赤著腳,
踩在冰涼的地磚上,一步一步,如同幽魂般走向梳妝臺前那面磨得光亮的銅鏡。
鏡中映出一張臉。蒼白,瘦削,下巴尖得能戳人,兩頰深陷下去,襯得那雙眼睛大得驚人,
也冷得驚人。昔日“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此刻緊緊擰著,凝聚著一種玉石俱焚的戾氣。
眼下的烏青濃重得如同墨染,那是無數(shù)個被病痛和心傷折磨的不眠之夜的印記。
她伸出瘦得骨節(jié)分明的手,指尖冰涼,輕輕撫過鏡中自己的眉眼,
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溫柔。指尖最終停留在唇邊,那里,
還殘留著一絲方才被咽下的血跡,暗紅的一點(diǎn)?!昂恰币宦晿O輕、極冷的笑,
從她唇間逸出,在空寂的房間里蕩開,比窗外的寒風(fēng)更刺骨。
“好一個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賈府……好一個‘金玉良緣’……”她喃喃自語,聲音低啞,
如同砂紙摩擦,“原來我的命,我的血,竟成了你們攀龍附鳳的墊腳石?
好…很好……”她的目光,緩緩移開銅鏡,落在了墻角。那里,
靜靜立著一個蒙塵的長條狀錦盒。那是去年她生辰時,南邊一位遠(yuǎn)房表親送來的賀禮。
她素來不喜刀兵,只當(dāng)是尋常擺設(shè),隨意丟在角落,從未打開看過。此刻,她走了過去,
動作帶著一種決絕的平靜。拂去盒上的灰塵,打開鎖扣。錦緞襯里上,
靜靜躺著一柄細(xì)長的劍。劍鞘是古樸的墨綠色鯊魚皮,沒有任何華麗的裝飾,
卻透著一股子沉斂的鋒芒。她伸出手,握住了冰冷的劍柄。“嗆啷——”一聲清越的龍吟,
劃破了瀟湘館死水般的沉寂。劍身被抽出半截,昏黃的燭光下,秋水般的寒芒驟然亮起,
映亮了黛玉毫無血色的臉,也映亮了她眼底那兩簇瘋狂燃燒的、冰冷的地獄之火。
她握緊了劍柄,那冰冷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至全身,
卻奇異地壓下了心口翻騰欲嘔的血?dú)夂妥仆?。力氣,一種陌生的、帶著毀滅氣息的力量,
正從那冰冷的金屬中絲絲縷縷地傳遞過來,注入她這具被毒藥侵蝕、被絕望掏空了的殘軀。
“你們既盼我死……”她對著冰冷的劍鋒低語,聲音輕得如同嘆息,卻字字淬毒,
“我偏要活著……送你們,先走一程?!币?,更深了。大觀園徹底沉入死寂,
連蟲鳴都已歇止。只有凜冽的秋風(fēng),在亭臺樓閣間穿梭嗚咽,如同無數(shù)冤魂在低泣。
黛玉的身影,融入了這片濃稠的黑暗。她像一縷沒有重量的青煙,悄無聲息地滑出瀟湘館。
赤足踏在冰冷粗糙的石徑上,竟不覺得疼痛。手中那柄細(xì)長的劍,劍尖斜斜指地,
幽冷的寒光在月下偶爾一閃,隨即又被黑暗吞噬。她的第一個目標(biāo),清晰無比。
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心腹爪牙,方才那些惡毒的話語,猶在耳邊,字字如刀。
這老虔婆的住處,就在王夫人院落西邊的一排下房里。夜巡的更夫提著燈籠,敲著梆子,
慢悠悠地轉(zhuǎn)過假山。黛玉的身影早已隱在一叢高大的芭蕉葉后,氣息斂盡。更夫毫無所覺,
拖著悠長的調(diào)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燭——”聲音漸漸遠(yuǎn)去。
她如同一片被風(fēng)吹動的落葉,貼著墻根陰影疾行,很快便到了那排矮房前。
其中一扇窗還透著微弱的光,里面?zhèn)鞒瞿腥舜种氐镊暫椭苋鸺业牡偷偷谋г梗骸啊拦恚?/p>
就知道睡!太太交代的事辦妥了,往后有你的好日子過……”黛玉立在窗外,
透過窗紙的縫隙,看到周瑞家的正背對著窗戶,彎腰在炭盆上烘烤著什么。
昏黃的油燈映著她微胖的身影。黛玉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
她沒有絲毫猶豫,用劍尖輕輕撥開了里面并未插嚴(yán)的窗閂。“吱呀——”一聲輕響,
在寂靜中格外清晰?!罢l?!”周瑞家的警覺地回頭。就在她轉(zhuǎn)頭的剎那,
一道冰冷的寒光如同毒蛇出洞,自窗外無聲無息地疾射而入!快!
快到只留下視網(wǎng)膜上一道殘影!
“呃……”周瑞家的喉嚨里只來得及發(fā)出一聲短促的、被扼斷的悶響。她驚恐地瞪大了眼睛,
難以置信地看著窗外那張蒼白如鬼、卻帶著地獄般微笑的臉。
冰冷的劍鋒精準(zhǔn)無比地貫穿了她肥厚的脖頸,從前刺入,帶著溫?zé)岬难?,從后頸透出寸許!
她肥胖的身體像一袋沉重的糧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聲砸在地上,
手腳抽搐了幾下,便再無聲息。油燈被帶倒,燈油潑灑出來,火苗“騰”地竄起,
貪婪地舔舐著地上的雜物和她身下迅速洇開的暗紅。床上的男人被巨響驚醒,
迷迷糊糊地嘟囔著坐起身:“吵什么……”話未說完,借著地上騰起的火光,
他看清了窗邊那個持劍而立、白衣染血的纖細(xì)身影,以及地上妻子扭曲的死狀。“鬼啊——!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的慘叫劃破夜空。他連滾帶爬地想往床下躲??上В砹?。
黛玉的身影已如鬼魅般飄至床前。劍光再閃!這一次是橫削。男人的慘叫聲戛然而止,
一顆頭顱帶著噴濺的血泉滾落在骯臟的地面上,無頭的尸身重重倒下。火勢蔓延開來,
映得整個屋子一片血紅。黛玉站在血泊與火光之間,白衣下擺濺上了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暗紅,
如同雪地里驟然綻開的紅梅。她看著地上兩具迅速冷卻的尸體,眼神里沒有恐懼,沒有憐憫,
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原。方才劇烈的動作牽動了內(nèi)腑,一陣熟悉的腥甜再次涌上喉頭,
她強(qiáng)行壓下,用手背抹去唇邊溢出的血絲。“第一個。”她低語,
聲音在噼啪的火聲中微不可聞。轉(zhuǎn)身,沒入屋外更深的黑暗,
只留下身后迅速吞噬一切的火焰,以及那兩具在火光中漸漸扭曲的尸體。大觀園的夜,
第一次被如此濃烈的血腥和焦糊味所浸透?;鹌鸬醚该停?/p>
很快驚動了巡夜的婆子和遠(yuǎn)處值夜的小廝。
驚呼聲、銅鑼聲、雜亂的腳步聲瞬間打破了夜的死寂。“走水啦!快來人??!
西邊下房走水啦!” 紛亂的叫喊像投入死水的石塊,激起層層恐慌的漣漪。
黛玉卻像暗夜里的蝙蝠,在混亂的陰影中無聲穿行。火光映照不到的地方,她的身影更快,
更飄忽。下一個目標(biāo),是賴大。這個賈府的大管家,外頭看著忠厚,
內(nèi)里卻是個吃人不吐骨頭的碩鼠。他克扣月例,放印子錢逼死人命,連黛玉每月的燕窩份例,
也被他暗中換成了次等貨色,從中漁利。他的院子,離王夫人正房不遠(yuǎn),守衛(wèi)相對松散。
混亂是最好的掩護(hù)。當(dāng)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西邊的火光和救火的喧鬧吸引過去時,
黛玉已悄然潛至賴大那相對寬敞整潔的院墻外。賴大顯然也被驚醒了,
院門“吱呀”一聲打開,他披著外衣,探頭探腦地向外張望,
肥胖的臉上帶著驚疑和不耐煩:“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就在他邁出院門,
視線投向遠(yuǎn)處火光的剎那,一道冰冷的鋒芒已從側(cè)面陰影中悄然而至!劍尖沒有刺向要害,
而是精準(zhǔn)無比地削向他的腳踝!“啊——!”賴大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
劇痛讓他瞬間失去了平衡,龐大的身軀轟然向前撲倒,像一堵倒塌的肉墻。他驚恐地回頭,
只看見一個白衣身影如同索命幽魂,無聲地立在他身后,手中那柄滴著血的劍,
在遠(yuǎn)處火光的映襯下泛著妖異的紅光?!梆垺埫帧止媚铩彼J(rèn)出了那雙眼睛,
那雙曾經(jīng)清澈、此刻卻只剩下地獄寒冰的眼睛,巨大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
語無倫次地求饒。黛玉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如同看一攤污穢的爛泥。她抬起腳,
繡花鞋底沾著塵土和草屑,
毫不猶豫地、狠狠地踩在賴大那張因劇痛和恐懼而扭曲變形的肥臉上!用力碾了碾。
“克扣的銀子,花得可舒坦?”她的聲音冰冷平靜,沒有絲毫波瀾,
“那些被你逼得賣兒賣女、懸梁自盡的人命,夜里可曾入夢?”賴大被踩得口鼻出血,
嗚嗚咽咽說不出完整的話,只有眼中透出極致的絕望。黛玉移開腳,劍尖垂下,
對準(zhǔn)了他因撲倒而袒露出的、肥碩的后心。“該還了?!痹捯袈湎碌耐瑫r,
冰冷的劍鋒帶著千鈞之力,狠狠刺下!穿透皮肉,穿透脂肪,
穿透那顆早已被貪婪和罪惡染黑的心臟!賴大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