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我就被人前呼后擁地推來推去,有人擺弄我的頭發(fā),有人在我臉上描畫,還有人在我身上比比劃劃。等到天蒙蒙亮時,這些人總算是折騰完了,開始圍著我嘖嘖稱贊。
隨著晨光熹微,銅鏡竟也不再那么昏黃。鏡中,我看見自己穿著正紅翟衣,領緣繡金紋,垂珠步搖隨動作輕晃。面部立體的輪廓嵌在端莊的妝容里,像大漠落日熔進宮墻朱紅,嫻雅中藏著抹鮮活的異域風致。
裴云棲也跑過來,圍著我轉了兩圈。我很怕他會突然俯下身親我一口,好在他沒有。
準備好后,我們倆就這樣出門了。前一秒,我們還被人眾星捧月般圍著,但下一秒進入皇帝所在的紫宸宮后,目之所及便只剩下我們兩人。
腳踏上白玉階的剎那,我感覺自己像被投入冰池,連指尖都泛起涼意。我曾去過故宮,那里的臺階被千萬雙腳磨得光滑,帶著人間煙火氣,而這里的玉階仿佛從未被真正觸碰過,連光落在上面都透著疏離。
殿前侍立的侍衛(wèi)穿著玄色勁裝,外罩銀鱗甲,甲片打磨得能照見人影,腰間佩劍的劍鞘嵌著寶石,在日頭下閃著冷光。最懾人的是他們的站姿,脊背挺得如殿柱般筆直,目光平視前方,連睫毛都不曾顫動一下。
忽然,我聽見遠處傳來整齊靴聲,侍衛(wèi)們齊整轉身,甲片相擊的脆響如驚雷落地。他們的銀甲上反射出寒光,莊嚴得讓人喉嚨發(fā)緊,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劍。
“跟緊我?!彼穆曇艋熘L聲傳來,不高,卻字字清晰。我抬眼看去,他鬢邊的一縷黑發(fā)被風掀起,又隨著風勢輕輕蕩開,露出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他唇角揚著,連眉峰都透著股舒展的意氣,仿佛眼前縱有千軍萬馬,他也能從容踏過。
我這才意識到,在這偌大的皇宮里,他竟是我身邊唯一溫暖的存在。
我的手伸出去,拉住了他的手。這個舉動把我自己嚇了一跳,但感覺到他的手溫,我的心臟便不再狂跳,精神也安穩(wěn)下來。我的這顆心大概仍然屬于樊素吧,畢竟關于我身邊這個人,她曾擁有最溫存的記憶。
我就這樣拉著他的手,直到進入皇帝待的承明殿才松開。我垂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和地板走進那個大得可怕的地方。
我跟著裴云棲跪下,又起來,聽著他和皇帝來來回回說著一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話,心想差不多該結束了。不過在結束前,我怎么也得看一眼皇帝才不算太虧。我微微抬起頭,向上偷瞟了一眼。
龍椅上的青年微微垂著眼,玄色龍袍鋪在殿內燭火下流轉著暗金光澤。他的鬢發(fā)用玉冠束得一絲不茍,幾縷碎發(fā)垂在額前,為他添了幾分少年氣。他指尖輕叩著龍椅扶手,金漆龍頭在他指下若隱若現,一舉一動不顯拘謹,卻暗藏鋒芒。
這人生得一副好骨相,鼻梁高挺,唇線分明,下頜線繃出利落的弧度。最驚人的是那雙眼睛,抬眼時瞳仁黑亮亮的……等等,他長得也太像我的前男友裴景然了!
我忍不住又狠狠看了他一眼,這一看,似乎連他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我必須要確認一下他到底是不是裴景然,可是要怎么才能確認呢?我總不能直接問他是不是……
“Are you James?”
我的聲音不大,卻在這安靜得可怕的大殿中回響。人們都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似乎在懷疑我這個異域女人是否在誦讀一句邪惡的咒語。
天吶,我不應該這么沖動。如果他不是裴景然的話我豈不是……
“Yeah.”
我猛然抬頭,對上了他的眼睛。是他,他就是我穿越前剛剛甩掉的前男友,裴景然。
但他的目光瞬間移開,接著便露出一個從容不迫的微笑,對我身邊的裴云棲說,“皇叔,不如中午留下吃飯吧?!?/p>
我和裴云棲剛一退出承明殿,他就俯下身,在我耳畔低語道:“皇帝賜宴最是麻煩,有一大堆規(guī)矩,等會兒你不要說話,假裝吃點東西,吃不飽咱們回去再吃。”
我假裝聽著他給我講解究竟有哪些繁復的規(guī)矩,心緒卻因為另一個原因始終不能安寧,甚至比剛進入皇宮時更加焦躁。
“你是不是害怕了?”裴云棲突然雙手扶住我的肩膀,一雙眼睛緊盯著我的臉。
見我沒有回答,他一把拉起我的手,“那我們不吃了?;丶??!闭f著就要往外走。
我拉住他的手腕,把他按下來,“我沒事。咱們吃了飯就回家?!?/p>
大概是我堅定的態(tài)度傳達給了他,他雖然擔心,但還是同意聽我的。
按照禮制,王妃要與王爺分開待命。于是裴云棲留在宮外偏殿等候,而我則被內務府女官引至后宮側殿。
我剛進入側殿沒多久,門就開了,走進一個男人。女官正要呼喊,卻忽然住了嘴。
“出去?!彼f。
看女官臉上的表情,我就知道他正在做一件極其逾矩的事。但他畢竟是皇上,女官只得低著頭溜了出去。
此刻他換上了一身玄色暗紋常服,褪去了龍袍的沉重威嚴,多了些柔和隨意,更像是我記憶中的他。
我正要問“你怎么在這兒”,他卻已經一個箭步沖到我跟前,緊緊抱住了我。
他身上的味道沒有變,讓我仿佛回到了原來的世界,回到過去我們在操場上緊緊相擁的時刻。陽光,籃球觸地的聲音,從食堂傳出的飯菜香,書本的味道……
直到聽到檐角銅鈴被風吹過發(fā)出的叮當聲,我們才松開彼此,不情愿地回到現實。
“那天你忽然沖到馬路上,正好有一輛卡車開過來,我跑過去,想把你推開?!彼D了一下,眉目微微顫動,“現在看來,我應該是沒成功。
“你可真傻?!笨粗哪?,我忽然有些心疼,“我們都已經分手了,你還管我干嘛?!?/p>
“那是你說的,我可沒說?!?/p>
我手伸向他的后頸,把他拉了過來,像我曾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吻了上去。他的嘴唇觸感依舊,他的舌頭還是那么懂得我的喜好,又知道適時給我驚喜。
他的手伸到我的衣扣上想要解開我的衣服,我卻一把將他推開。他一臉詫異地望著我。
“我……”我腦子里有些亂,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為什么要這么做。
“現在的情況有些混亂,但我會解決?!彼易邅恚壑谢謴土艘酝栋愕那遒饷?,“重要的是我們兩個還活著……”
“我懷孕了?!蔽颐摽诙?。
他一臉難以置信,“這么快……”
“我來之前就在這身體里?!?/p>
聽到后,他明顯松了一口氣,“沒關系,我會讓這里最好的大夫幫你處理。”
“處理?”雖然這是我想過的解決方案,但不知為何,現在的我卻感到憤怒,“這是我的身體,憑什么要給你處理?你會把你跟后宮嬪妃生下的孩子處理掉嗎?”
“首先,”他用慣常的冷靜語調說道,“后宮嬪妃以前生下的孩子不是跟我生的,也不是我的孩子,以后我也不會讓她們生出我的孩子。其次,你肚子里的嚴格來說不能算是孩子,只能算是一個胚胎。如果你現在不把它處理掉,以后處理起來只會更麻煩?!?/p>
他說的沒錯,是應該這樣做。我的頭被他的手摟著,靠在他的胸膛上。我不想動彈,腦子里面嗡嗡作響,好像有無數個聲音在吵架。
“我會讓你進宮當我的皇后,以后我們會生下自己的孩子,但首先我們要先把你現在的問題處理掉……”
我把他狠狠推開,一邊搖頭一邊向后退去。
“蘇荷,你腦子清醒一點,他之所以要娶你,不過是為了自污!”他朝我吼道。
他說的可能沒錯,但即便如此……
“我的事情不要你管?!闭f著我跑出了側殿的大門。
一些宮人看到我慌慌張張的樣子,紛紛低頭疾走。我又走了幾步,看到了帶我來此地的女官,還好她沒走遠?!皫臀艺硪幌乱路皖^發(fā)?!蔽亿s忙說。
她大概看出了我的急迫,眼中閃過一絲同情,沒有多問就把我拉到一個房間動手整理起來。在她幫我整理時,我也冷靜下來。
沒過一會兒,便有人通知入席。我隨她來到御花園一處名叫絳雪軒的地方。
“王爺、準王妃入席?!?/p>
聽到有人通傳,我就走了過去。這時我又看到了裴云棲,他朝我眨眨眼,示意我跟在他身邊。接下來又是一輪三拜九叩,我終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跟皇上吃飯真是麻煩。
好不容易折騰完了,我才入了席。我的座位在皇帝的左手邊,裴云棲在右手邊,我們兩個分開入座?;实鄣淖笫窒路竭€坐著一個妃子。她頭戴鳳冠,上面鑲嵌著顆顆碩大的珍珠與寶石,臉上施著精致的妝容,身著一襲華麗的錦袍,上面繡著栩栩如生的鳳凰圖案,五彩絲線交織出的光芒仿佛要將整個皇宮照亮。
皇帝雖然也金光四射,但此刻一副不想說話的樣子,拿起筷子就吃。
我看了裴云棲一眼,他向我點點頭,拿起了筷子。他的意思應該是皇帝動筷了,我們也可以開吃了,于是我也伸手去拿筷子,但我在桌上找了半天,卻沒看到筷子或其他任何餐具。
我回頭看向侍者,想問問她們是不是忘拿餐具了。但那個侍者卻眉頭緊皺,低頭不語。
這時候那個妃子突然說話了,“我聽說準王妃是胡人,而胡人吃飯是不用筷子的,所以就沒準備餐具。準王妃,不必客氣,就按照你們的習俗進食就好?!?/p>
我瞥了一眼那個女人,正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難道剛才裴景然跟我偷偷見面的事被她知道了?知道就知道吧,反正這一次我沒去搶她的男人。
我剛要伸手去抓菜,一抬頭就看見裴云棲一臉怒容,眼看著就要發(fā)作?;实蹍s先開了口。
“貴妃何故如此?”他聲音冰冷得像是能把周遭空氣凍結。
她的聲音顫抖,“臣妾……”
“算了,我并不想知道為什么?!彼D過臉去對內官說話,聲音不大,卻言出如刀,“貴妃干氏,惑亂宮闈,不堪母儀之選,著即罷黜,永不得入宮廷?!?/p>
話音剛落,立刻有人將那名貴妃拖了下去。
“皇上,臣妾錯了,但臣妾是貴妃,是貴妃啊……”
皇帝轉臉看向裴云棲,“今日看來誰也沒有興致繼續(xù)宴飲了。容朕改日再請皇叔吧?!闭f罷他起身離開,走之前瞥了我一眼。
在我們回去的馬車上,我問裴云棲:“你們皇室之人都如此冷血薄情?”
他看著我,微微一笑,“我皇侄以前就聰穎異常,只是最近不知為何行事變得狠辣?!?/p>
我心想,罷黜一個貴妃對他來說大概跟開除一個員工差不多,行事自然狠辣。
“至于我,之前遣散的那些姬妾,若是平民女子,我都贈予了豐厚的財物,若是官宦世家的女兒,她們原本嫁到我這里就別有所圖,只要滿足了她們所圖之事,她們本家也就不會有怨言。”
“即便她們本家沒有怨言,那她們自己呢?”我的話剛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有些咄咄逼人。畢竟現在是封建社會,他還是王爺,我有什么權利對他指手畫腳?
裴云棲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但很快就恢復了他慣常的溫和態(tài)度,“素兒,無論是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我都不會把你趕走。”
他以為我在擔心他會怎樣對我,但其實真正讓我心煩意亂的,是我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