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是在秦二世元年的七月。它來得猝不及防,像一紙冰冷的鐵令,將我從熟悉的田間地頭,硬生生拽了出來。
一紙征兵令,我,連同我們閭里九百個貧民,成了前往漁陽戍邊的兵卒。我們這些被官府登記在冊的“閭左”之人,是國家最廉價的消耗品,平日里要服徭役,戰(zhàn)時,就要被派往最艱苦、最遙遠(yuǎn)的地方去送死。
我的同鄉(xiāng),吳廣,也在其中。他是個豪爽的漢子,性子直,愛打抱不平,在鄉(xiāng)里頗有些威望。因為我倆個子高,嗓門大,又比別人多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見識,便被押送我們的兩個秦軍尉,指定為小小的屯長。
屯長,聽起來像個官,其實(shí)就是個管著幾十號人吃喝拉撒的頭兒,還得幫著軍尉催促、打罵那些走得慢的。
我們的隊伍,像一群被驅(qū)趕的羊,在塵土飛揚(yáng)的官道上,麻木地行走著。目的地,漁陽,一個我們只在地圖上見過的、遙遠(yuǎn)得像在天邊的名字。
一開始,我還抱著一絲幻想?;蛟S,戍邊回來,能混個一官半職,總好過一輩子在泥里刨食。可這個念頭,很快就被一場連綿不絕的大雨,澆得魂飛魄散。
我們走到大澤鄉(xiāng)時,天,漏了。
豆大的雨點(diǎn),變成了瓢潑的雨幕,一連下了十幾天,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我們腳下的官道,變成了一片泥濘的沼澤,淺的地方?jīng)]過腳踝,深的地方,能淹到小腿。不遠(yuǎn)處的小河,早已變成了咆哮的洪流,沖垮了本就簡陋的木橋。
我們,被困住了。
寸步難行。
絕望,開始在隊伍里蔓延。
起初,只是幾個人小聲的啜泣,后來,變成了大片的、壓抑的哀嚎。
因為,我們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完了。
按照秦朝那該死的、嚴(yán)苛到變態(tài)的法律——《行書律》,凡被征召者,無故遲到三到五日,僅是申斥;遲到六到十日,罰款一副盔甲;而若是延誤了最終期限,無論什么原因,哪怕是天災(zāi),結(jié)果只有一個——“失期,皆斬!”
我們找來識字的,一遍遍地計算著日子。
從大澤鄉(xiāng)到漁陽,就算現(xiàn)在雨停了,路能走了,我們也絕對、絕對趕不上了。
死,這個字,像一塊巨大的烏云,籠罩在我們九百個人的頭頂。
往前走,是死。
停在這里,也是死。
我們像一群被獵人逼到了懸崖邊的麋鹿,無處可逃。
那一夜,我和吳廣,躲在一個四處漏雨的破草棚里,相對無言。雨水順著茅草滴落,打在地上,也打在我們冰冷的心上。
棚外,是弟兄們低低的、絕望的哭聲。
良久,吳廣那雙環(huán)眼猛地一瞪,布滿血絲,他一拳砸在地上,濺起一片泥水。
“陳涉!”他的聲音嘶啞,像一頭被困的野獸,“現(xiàn)在,逃跑也是死,去晚了也是死,反正橫豎都是個死!”
他頓了頓,猛地湊到我跟前,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句地說:“不如,咱們干票大的!就算死,也死得像個爺們!”
“干票大的?”我看著他,心里那只沉睡了多年的鴻鵠,仿佛被他這句話驚醒,猛地扇動了一下翅膀。
“反了!”吳廣咬著牙,從牙縫里擠出這兩個字,“與其被那些秦國佬像殺雞一樣砍了腦袋,不如咱們自己動手!能活一天算一天,能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他的話,像一顆火星,瞬間點(diǎn)燃了我心中那片早已被怨恨浸透的干柴。
是啊,反正都是死。
可死,和死,是不一樣的。
像豬狗一樣,引頸就戮,是死。
像雄鷹一樣,搏擊長空,哪怕最終墜落,也是死!
我,陳涉,不想像豬狗一樣死!
我看著吳廣那張因激動而漲紅的臉,腦子里飛速地旋轉(zhuǎn)起來。
不,我們不能只是為了“死得像個爺-們”而反。
如果真的要反,我們就要想辦法,活下去!
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出個人樣來!
一個瘋狂的、我自己都感到害怕的念頭,在我心中破土而出。
“吳廣,”我抓住他的手臂,力道大得他都感到了疼痛,“你說的對,我們要反!但是,我們不能白白送死。我們要讓全天下的人,都跟著我們一起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