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間內(nèi),茶香氤氳的暖意被楊鐵心擲地有聲的婚約砸得粉碎。空氣凝滯,落針可聞。
郭靖黝黑的臉膛漲得通紅,嘴巴張了又合,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他看看激動落淚、滿眼殷切期盼的楊伯伯,又看看旁邊螓首低垂、脖頸都染上胭脂色的穆念慈,只覺得腦子里像塞了滿滿的稻草,亂糟糟一片。
指腹為婚?娶妻?這些詞在他簡單淳樸的世界里轟然碰撞,震得他暈頭轉(zhuǎn)向。
穆念慈更是羞窘得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父親突如其來的宣布,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心底朦朧的情愫,卻又裹挾著難以承受的沉重。
郭靖的救命之恩、憨厚正直,她心中自然感激,甚至悄然生出幾分好感,但“婚約”二字,如同千斤重?fù)?dān),讓她瞬間無所適從。指尖緊緊攥著衣角,指節(jié)泛白,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黃蓉烏溜溜的眼珠在僵持的三人間飛快轉(zhuǎn)動,小嘴微張,驚訝過后,是毫不掩飾的興致盎然。
她看看窘迫的郭靖,又看看羞赧的穆念慈,最后目光落在楊鐵心那張飽含追憶與決絕的臉上,心中暗道:“這位楊伯伯倒是性情中人,只是這‘指腹為婚’…嘻嘻,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她下意識地又瞥向角落里的李莫愁。
李 莫愁看到黃蓉眼光偷偷瞥自己,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下彎了彎,一個極淡的弧度,似乎有極其細(xì)微的漣漪蕩開,快得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
就在郭靖憋得快要背過氣,穆念慈幾乎要將頭埋進(jìn)桌子底下時,李莫愁清冷的聲音如同冰珠落玉盤,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茶涼了?!?/p>
三個字,毫無情緒,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終結(jié)意味。她修長的手指輕輕推開了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碧螺春,杯底與桌面發(fā)出輕微的“咔噠”一聲。
這聲音不大,卻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郭靖如蒙大赦,感激地看向李莫愁,仿佛找到了脫離困境的浮木。穆念慈也悄悄松了口氣,終于敢微微抬起一點(diǎn)頭。
楊鐵心滿腔的激動被這突如其來的冷語澆得一滯,看向李莫愁的眼神帶上了幾分審視和被打斷的不快。
黃蓉反應(yīng)最快,立刻順著李莫愁的話站起身,臉上堆起明媚的笑容,打破了僵局:“哎呀!光顧著說話,茶都涼透了!楊伯伯,郭大哥,穆姑娘,不如我們出去走走,找個地方填填肚子?”
她一邊說,一邊不著痕跡地拉了拉郭靖的袖子。郭靖如夢初醒,連忙點(diǎn)頭如搗蒜:“對對對!黃姑娘說得對!楊伯伯,穆姑娘,我們先去吃些東西吧?剛才…剛才的事…”他撓撓頭,實(shí)在不知如何接下去。
楊鐵心看著郭靖憨厚的模樣,再看看女兒羞紅未褪的臉頰,心中那點(diǎn)不快也消散了,暗嘆一聲“傻孩子”,知道這事急不得。
他畢竟是江湖兒女,拿得起放得下,遂也站起身,哈哈一笑:“也好!靖兒,念慈,黃姑娘,李姑娘,咱們走!今日重逢,是該好好喝一杯!”
一行人出了茶樓,中都的華燈初上,街上行人依舊熙攘。
楊鐵心父女情緒稍緩,郭靖也漸漸從婚約的沖擊中恢復(fù)過來,只是看向穆念慈時眼神還有些閃躲。
黃蓉像只歡快的小鳥,穿梭在幾人之間,妙語連珠,介紹著中都風(fēng)物,巧妙地活躍著氣氛,將方才的尷尬悄然揭過。
李莫愁抱著赤璃劍,依舊走在人群邊緣,仿佛一道沉默的影子。
她的目光偶爾掠過黃蓉靈動的側(cè)影,看她眉飛色舞地講著趣事,看她狡黠地逗弄著郭靖,看她體貼地照顧著穆念慈的情緒。
那鮮活的生命力,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這喧囂的塵世里兀自跳躍,竟讓李莫愁心底那片冰原的某個角落,感受到一絲微不可察的暖意。
這感覺陌生而奇異,讓她微微蹙眉。
然而,這份短暫的平和并未持續(xù)多久。當(dāng)一行人走過一條相對僻靜的巷口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呻吟和雜亂的腳步聲!
只見兩個形容狼狽、腳步虛浮的道士互相攙扶著,踉踉蹌蹌地從巷子里拐出來,正是曾經(jīng)救過郭靖性命的王處一道長和他的弟子!
王處一臉色灰敗,嘴唇泛著不祥的青紫色,胸口道袍上有一片深色污漬,顯然受了重傷。他強(qiáng)提著一口氣,看到郭靖等人,眼中閃過一絲光亮,隨即又被劇痛淹沒。
“王道長!”郭靖大驚失色,一個箭步?jīng)_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王處一,“您怎么了?是誰傷您至此?”
王處一喘息粗重,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充滿了憤怒與焦急:“是…是趙王府的靈智上人!還有…彭連虎…他們…他們圍攻貧道…用毒…好卑鄙!”
他每說一個字,胸口的起伏就劇烈一分,顯然毒素正在迅速蔓延。
“師父他中了中了靈智上人毒砂掌的劇毒!”
旁邊的弟子帶著哭腔補(bǔ)充道,“此毒猛烈,需得王府密藏的‘天山雪蓮?fù)琛侥芙舛?!否則…否則師叔他撐不過子時!”
“趙王府!”郭靖雙目圓睜,一股怒火直沖頂門。他想起那擂臺上完顏康囂張跋扈在先,此時趙王府的人又傷他曾經(jīng)的救命恩人,新仇舊恨涌上心頭。
“豈有此理!”楊鐵心亦是義憤填膺,“堂堂王府,竟用如此下作手段!”
黃蓉秀眉緊鎖,迅速上前查看王處一的傷勢,小臉一片凝重:“好厲害的毒!確實(shí)需要雪蓮?fù)柽@等至寶才能壓制祛毒。普通的解毒丹只能暫緩一時?!?/p>
她抬頭看向郭靖和李莫愁,眼神銳利,“郭大哥,李姐姐,王府守衛(wèi)森嚴(yán),硬闖是下策。但王道長性命危在旦夕,我們必須拿到解藥!”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一直沉默的李莫愁身上。她的冷靜和超絕的武功,此刻成了最大的依仗。
李莫愁的目光從王處一灰敗的臉上掃過,落在他胸口那抹刺目的毒痕上。
她眼神沒有絲毫波動,仿佛在看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物品。王府?毒藥?救人?救的還是終南山的臭道士!哼!他王初一是生是死,與我何干,人又不是我傷的。
然而,當(dāng)她冰冷的目光掠過黃蓉那張寫滿急切和信賴的小臉時,心底那絲奇異的暖意似乎又悄然滋生了一分。
黃蓉那句“我們必須拿到解藥”,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竟讓她原本打算置身事外的念頭微微松動。
這丫頭…似乎總能把“麻煩”說得理所當(dāng)然。李莫愁移開目光,抱著赤璃劍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劍鞘。
她沒有看任何人,清冷的聲線在寂靜的巷子里響起,帶著一種掌控全局的漠然:“說?!币粋€字,簡潔明了。
黃蓉眼睛一亮,立刻心領(lǐng)神會,語速飛快:“王府地形,我略知一二。藥庫在西跨院深處,守衛(wèi)森嚴(yán),機(jī)關(guān)重重。郭大哥,你武功根基扎實(shí),氣勢剛猛,最適合正面佯攻,制造混亂,吸引王府守衛(wèi)主力!地點(diǎn)就選王府西側(cè)的馬廄附近,那里守衛(wèi)相對松懈,放把火,動靜越大越好!李姐姐輕功絕世,身法精妙,趁亂潛入藥庫最為穩(wěn)妥!我通曉奇門遁甲,可在外面以暗器、石子為號,指點(diǎn)姐姐避開機(jī)關(guān)破綻!拿到雪蓮?fù)韬螅覀兞⒖虆R合,由郭大哥斷后撤退!”
計(jì)劃清晰明了,分工明確。郭靖立刻點(diǎn)頭:“好!黃姑娘,我聽你的!我去引開他們!”他握緊了拳頭,眼神堅(jiān)定。
李莫愁聽完,沒有表示贊同,也沒有反對。她只是微微頷首,抱著赤璃劍,身影無聲無息地向前一步,融入了前方王府高墻投下的、更為濃重的陰影之中。玄衣墨發(fā),仿佛她本就是這夜色的一部分。